“奴婢本該三日前殉主而去,”三河抓住穆如歸的衣擺,帶血的字從牙縫中擠出來,“之所以不肯就死,就是為了等王爺回來!”
“王爺,您一定要……要為小侯爺……報仇!”他話音未落,七竅流血,不等穆如歸回答,已然毒發殉主而去。
冷風灌進空蕩蕩的鳳棲宮,穆如歸伸出傷痕累累的手,扯出被三河攥住的衣擺。
冰冷的承諾落在暴雨裡:“好。”
——好,我會為夏朝生報仇。
為鎮國侯府報仇。
為自己報仇。
穆如歸在鳳榻上見到了安睡的夏朝生,他著一身鮮紅繁雜的宮裝,頭戴金玉冠,即便死去多時,瘦削的臉上依舊殘留著生前的迤邐明豔,唯獨眉宇間多了抹鬱氣。
他是世間最尊貴的鳳凰,卻棲錯了梧桐。
“朝生……”穆如歸轟然跪倒在鳳榻前,想要握住他冰冷的手,卻又猛地縮回手臂,將五指在乾淨的帕子上細細擦了許久,才堪堪握住了夏朝生的指尖。
他低下頭,虔誠地吻他失去血色的五指。
“朝生,我帶你回家。”
天啟十年,九王爺穆如歸謀反,斬梁王,平鎮國侯府冤屈,不顧群臣反對,將梁王廢後葬入自己的皇陵,遂斬儘梁王餘黨,午門前血流成河,哀嚎終年不散。
穆如歸在皇位上瘋了三十年,最後隨便尋了個懂事聽話,又有皇室血脈的孩子為太子,冷眼瞧著他在權利的浸染下,一步一步走向貪婪的深淵。
最後,太子捧著一杯毒酒來到穆如歸麵前。
穆如歸明知酒有毒,卻一言不發地飲下。
太子跪於殿下,顫抖不止。
“你做得很好。”穆如歸已經很老了,但歲月洗不儘他身上的殺伐戾氣。
他撩起眼皮,瘦削的麵龐上忽而浮現出零星的笑意:“起碼懂得用他走時喝的酒送我。”
“父皇恕罪,父皇——”
“恕罪?”穆如歸把酒杯還給太子,“不必,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他起身,蒼老的身形不複昔日的挺拔,眼裡卻透出了年少時明亮的光。
他一個人向金鑾殿外走去。
他要走到皇陵去,他要走到夏朝生身邊去。
他這一輩子走得坎坷孤獨,斬完最後一個害死夏朝生的人,便無事可做,迫不及待地想要追上夏朝生的步伐。
金鑾殿外下著暴雨,一如三十年前。
“他不會等我三十年。”穆如歸垂下眼簾,自言自語,“可我還是想去尋他,若是尋到了,便告訴他,那些仇……我都替他報了。”
細雨如織,在位三十年的暴君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
恍惚間,時光飛逝如白馬過隙,紛紛擾擾的歲月湧上眼簾。
穆如歸好像又回到了十八歲那年,見一戶人家牆裡種的桃樹結了果,便翻牆而上,卻聽牆下有人驚呼:“不要——!”
他猝然回首,撞進一席明豔的火。
樹下的少年著火紅的騎裝,腳蹬繡著祥紋的皮靴,手挽長弓,瞪圓了眼睛,氣勢洶洶地瞪著他。
春風拂麵,桃花似雪。
穆如歸一時看花了眼,隻記得那少年頸側有一點鮮紅的痣,仿佛畫卷中走出的精怪,勾人奪魄。
穆如歸臨死前,如願又聽見了那一聲“不要”。
夏朝生對他說的“不要”。
*
“不要!”夏朝生猝然驚醒,眼前蒙著一層霧氣,仿若金鑾殿前的雨,怎麼下也停。
他艱難地伸手,沒觸碰到雨水,反而抓住了灰色的流金紗。
冰冷的床紗從夏朝生的指縫間溜走,宛若消融的冰雪,他忽地打了個寒戰。
雨幕儘退,世界在他眼前重新恢複了色彩。
他感受到了冷暖,感受到了傷痛,也感受到了……活著的滋味。
夏朝生一時恍惚,愣愣地望著眼前的流金紗,遲鈍地回憶:這是他未嫁給穆如期時,鎮國侯府中的臥房才會掛的床紗。
可鎮國侯府早就沒了。
現下又怎麼會……
“小侯爺醒了嗎?”細碎的人聲從窗外飄來,“這藥灌了三天,小侯爺怎麼還是不醒?”
“在金鑾殿前跪了三天三夜,又吃了那種藥丸,咱們小侯爺不會……”另一道聲音弱下去,片刻又猛地提高嗓音,連“呸”了好幾聲,“我這張臭嘴!”
躺在床上的夏朝生睫毛微顫,不敢置信地攥緊了拳頭。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天啟五年,梁王突然頒布一道聖旨,賜婚於他與穆如歸,朝野震動。
聖旨尚未到鎮國侯府,他就騎馬搶走了聖旨,手執東宮令牌,一路闖到金鑾殿前,長跪不起,與太子一同懇請天子收回賜婚的聖旨。
這一跪,就是整整三天三夜。
他不僅跪壞了自己的身子,也跪沒了梁王對鎮國侯府的信任與恩寵。
時間倒流,往事重現。
他居然回到了過去。
夏朝生清澈的眼底掀起了驚濤駭浪,握緊的拳頭不住地顫抖,重生的驚喜尚未泛起,心臟就被沉甸甸的恨意填滿。
昔年,他以為陪伴自己抗婚的太子是良人,便心甘情願地吃下改變體質的藥丸,賠上整個鎮國侯府,助穆如期登上皇位。
然而,等待著他的,不是年少時的愛人,而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帝王。
夏朝生困在鳳棲宮中,看著穆如期另娶他人,看著鎮國侯府九十八口人儘數變成午門下的冤魂。
他恨極,怨極,最後在無限自責中飲下毒酒,再用曾經最愛的佩劍自刎。
他本以為自己會在地獄中被曾今的親人千刀萬剮,卻沒想到,死去後看見的不是黃泉路,而是為他謀反的穆如歸。
夏朝生化為一縷幽魂,陪伴在穆如歸身側三十載,看九皇叔為自己報仇,為自己瘋魔,最後飲下毒酒……
剛蘇醒的夏朝生眼前,忽而晃過那人深邃漆黑的瞳孔,喉嚨一癢,紅著臉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