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的,胖的,矮的,瘦的。
紅五和白六蹲在金鑾殿前,湊在一起,看穆如歸扔出來的畫像。
“也不知道那些朝臣們是怎麼想的。”紅五唏噓不已,“咱陛下成日歇在鳳棲宮,有時連皇後都嫌他煩了,還不肯走,怎麼可能會看這些畫像呢?”
白六仔仔細細地研究著畫像上女子的衣著,暗暗幾下布料的質感:“誰叫咱陛下瞞得滴水不漏?現在啊,誰都不知道,皇後腹中已經有了皇子呢。”
“也可能是公主。”紅五笑眯眯地感慨,“真好。”
“你倆看什麼呢?”剛從夏朝生那裡溜達回來的秦軒朗瞧見了侍衛,立刻湊上來,“喲,這不是那誰家的女兒嗎?前段時間,還有媒婆來我家說媒呢。”
紅五趕忙將畫像都遞給秦軒朗。
秦軒朗嘖嘖稱奇:“陛下剛登基沒多久,朝臣們的手就迫不及待地往後宮伸了啊。”
紅五深以為然:“真是嚇我一跳。”
“倒也不算是壞事。”秦軒朗卻搖頭,高深莫測道,“陛下剛登基,諸事繁多,想對某些人下手,尋不到由頭,這不就有人遞□□了嗎?”
紅五和白六恍然大悟。
秦軒朗又把畫像還給他們:“不過,還是得把這些東西趕快丟掉,被鳳棲宮那位瞧見,倒黴的是咱們陛下。”
紅五硬生生忍了許久,才忍住到嘴的笑意,白六就沒那麼能忍了,當著秦軒朗的麵,笑得滿麵通紅。
因為他們都知道,秦軒朗的話,說得半點沒錯。
當今陛下對皇後的關心,已經到了侍從都覺得小題大做的地步。
大到皇後每日的用藥,小到他隨口說出的話,陛下都仔細琢磨,生怕錯過了什麼重要的信息。
就拿批奏折這一件事來說。
陛下為了多陪陪皇後,竟然直接將龍案搬進了鳳棲宮,每日下朝,徑直奔向鳳棲宮,非要看著皇後,心裡才安穩。
紅五覺得誇張,白六覺得誇張,連重生回來的夏朝生,都覺得誇張。
這個九叔和他前世死後瞧見的,太一樣,也太不一樣。
之所以說是一樣,是因為他們都一樣執拗,就算前世的他身死鳳棲宮,穆如歸也要將他抱出來,葬進自
己的皇陵。
今生的穆如歸也是如此,平日裡看不出什麼異樣,晚上夏朝生睡覺翻個身,身邊的皇帝都能兀地睜開雙眼,問他哪裡不適。
起初,夏朝生以為穆如歸是多年來從軍,養成的警惕心理。
可他細想,在王府時,穆如歸並未如此小心謹慎。
後來,他又覺得是為了自己腹中的孩子,然而穆如歸每每緊張,都是因為他難受。
甚至於,夏花某次路過太醫院,聽太醫們哭喪著臉抱怨,說陛下竟然有不要孩子的心。
夏花嚇了一跳,出了滿身冷汗,以為穆如歸繼承皇位後,移情彆戀,要致自家小侯爺死地,連忙豎起耳朵細聽。
哪曉得,太醫們說,陛下是實在不忍心瞧見皇後痛苦難受,恨不能沒有這個孩子。
夏花感動得不得了,跑回來說給夏朝生聽。
夏朝生的眉頭卻徹底皺了起來。
九叔為何如此擔心他?
按理說,如今大勢已定,朝中即便有不和諧的聲音,解決起來,也隻是時間問題。
退一步講,就算真的生出變數,前朝和後宮之間,還隔著不遠的距離,怎麼著,都傷不著他。
夏朝生苦思冥想許久,想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乾脆直接等穆如歸下朝,然後納悶地問:“九叔,我雖吃了易子藥,身子骨也沒以前好,可也不是當初那個喘口氣都費勁兒的病秧子了。”
穆如歸默默地攤開奏折,不動聲色地打量他的神情。
夏朝生揣著手,乖巧地坐在榻上,小腹隆起微妙的弧度。
他說:“我以前,可是侯府的小侯爺,九叔你會的,我也會……我也不需要你把我當成籠子裡的金絲雀,小心翼翼地護著。”
穆如歸舔了舔唇角,心不在焉地點頭:“嗯。”
“等孩子出生,我還打算好好騎騎馬,拉拉弓呢。”
穆如歸還是點頭:“嗯。”
夏朝生終於察覺到穆如歸的走神,氣勢洶洶地一拍龍榻:“九叔!”
“嗯?”穆如歸回過神,將目光從夏朝生的小腹挪到他濕軟的唇邊,口乾舌燥道,“彆生氣,傷身。”
夏朝生氣得兩眼發黑,心道,你知道我生氣會傷身,怎麼不想想,成日提心吊膽,也會傷身啊?
他懊惱地抱住錦被,不搭
理批閱奏折的穆如歸,氣鼓鼓地閉上了眼睛。
夏日的蟬在殿外聲嘶力竭地叫,殿內四角的冰盆滴滴答答落著水。
夏朝生氣了沒一會兒,眼皮子就耷拉下來。
他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望著榻前纖長的明黃色身影,覺得九叔真是俊朗極了。
他們大梁的新帝,真好看。
夏朝生睡著了,穆如歸卻還有很多奏折要看。
穆如歸沒有急著看奏疏,而是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龍榻邊,將他微微皺起的眉毛撫平,又將他踢開被子,掛在榻邊的腳塞回去,最後目光晦暗地注視著他纖細白皙的脖頸。
夏朝生感覺得沒有錯。
穆如歸心裡藏了事。
還不是小事,是一件連穆如歸自己都猜不透的事。
自從夏朝生住進鳳棲宮,穆如歸就開始做夢。
一開始,夢裡的場景很簡單,似乎也是鳳棲宮,但不是如今的鳳棲宮,而是一座冰冷而華貴的宮殿。
就像一座外表美麗的冰冷囚籠。
身著紅衣的夏朝生站在高台之上,衣擺上繡著展翅欲飛的金色鳳凰。
是男後的朝服。
穆如歸在夢裡鬆了一口氣。
縱然鳳棲宮發生了變化,但朝生還是皇後,這就已經很好了。
他在夢裡跟隨著夏朝生眺望夜空,很快發現,夢裡的夏朝生比現實中吃不下飯,因為腹中的孩子不斷乾嘔的他,還要瘦削。
隻那雙眼睛,亮如繁星。
風卷起了夏朝生的衣擺,他宛若一簇在皇城裡搖曳的火苗,痛苦又執著地燃燒。
穆如歸皺眉。
夏朝生在看什麼?
冗長的夢境沒有內容,隻有夏朝生和黑漆漆的宮城。
穆如歸在夢裡無數次地想要將自己心愛之人擁進懷抱,卻一次又一次失敗,然後驚醒。
他擁住懷裡睡得香甜的夏朝生,逐漸從空洞可怖的夢境中抽離,然後意識到,後背沁出了冷汗。
穆如歸以為這隻是個夢,但很快,他開始頻繁地夢到一樣的畫麵。
永遠是孤獨的夏朝生,站在高台之上,赤足眺望著遙遠的宮牆。
他是世間最尊貴的鳳凰,卻渴望著遙遠的,觸不可及的自由。
穆如歸心如刀絞,以為自己一輩子都走不出這個夢的時候,夢境中的夏朝生居然動了
。
他拎著衣擺,赤足狂奔下高台。
鮮血一般殷紅的衣角在夜風中翻飛,遠處的宮牆忽然亮起了火光。
連綿的燈火如遊龍一般,在皇城裡穿梭。
富麗堂皇的宮殿,值夜的太監手裡的燈籠……無數燈火隨著夏朝生的腳步聲,驟然亮起,又想早就已經亮起,隻是……他們瞧不見。
穆如歸跟著夏朝生狂奔,看著他一頭撞在朱紅色的宮門上,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什麼。
穆如歸徹底呆住了。
他看著夏朝生用手摳著宮門,跪在門前苦苦哀求。
他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擁著夏朝生,在夢裡,抱住的隻有空氣。
夏朝生哭了,喊了,暈過去了。
鮮紅的衣擺猶如鮮血,在身下徐徐鋪開。
他們身後,是氣勢恢宏的鳳棲宮,牌匾上金色的“鳳棲宮”三個字,似乎在嘲笑天底下最尊貴的兩個人。
穆如歸不知道夢意味著什麼,偷偷請欽天監夜觀天象,結果得出個未來一甲子大梁風調雨順,陛下和皇後一切安康的結論。
穆如歸又懷疑自己隻是白日多思。
可直到那一日,他照常抱著夏朝生入睡,閉目瞧見熟悉的鳳棲宮,卻沒有瞧見夏朝生。
穆如歸連忙抬腿朝著宮殿外走去。
昔日華貴的鳳棲宮裡,冷清異常,連尋常宮人都失去了蹤影。
穆如歸心裡疑惑,不由加快腳步,尚未推開殿門,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
穆如歸的心猛地沉入穀底,心中不安加劇,推開殿門的手不斷顫抖。
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
莫看,莫看。
可穆如歸還是推開了殿門。
滿天飛雪席卷而來,寒意徹骨。
穆如歸卻沒有用手拂去麵上的雪花,皆因為倒在雪地裡的人。
夏朝生依舊在望著天空。
他望著,看著,凝視著,眼神渙散,頸側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紅色的血從他的頸側跌落到雪地裡,洇出一朵散發著不詳意味的花。
夏朝生發青的手裡垂著一柄帶血的長劍,握緊的五指,告訴了穆如歸,發生了什麼。
穆如歸在夢裡一陣天旋地轉,再醒時,已經回到了現實。
夏朝生因為熱,踢了被子,窩在榻前,又嫌棄穆如歸身上熱,與他隔了
好遠的距離。
穆如歸定定地望著夏朝生,手指顫顫巍巍地撫上他脆弱的脖頸,直到察覺到溫度與心跳,才大口喘著氣,癱倒回去。
是夢。
如此真實的夢。
夢裡,夏朝生在鳳棲宮前自刎,到死也沒飛出一人多高的宮牆。
“朝生……”穆如歸念及此,又驚慌起來,將在夢中的夏朝生硬生生摟在懷裡,修長的手指探入被角。
片刻,夏朝生在燥熱中驚醒,哭笑不得地踹埋頭用手的穆如歸。
“九叔,你怎麼這樣啊?”
他睡的好好的,乾嘛要欺負他嘛。
穆如歸不吭聲,張嘴咬住夏朝生的後頸,執拗地繼續動手。
夏朝生本就是睡夢中被吵醒,又累又困,哼哼唧唧抱怨幾句,也就隨九叔去了。
穆如歸兀自弄了會兒,見他得了趣,懸起的心終是重重落下。
“紅五,備水。”穆如歸嗓音嘶啞地喚來侍從,起身淨手,又洗了個涼水澡,這才重新回到夏朝生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