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唯是故人恩義在
何岐遞了鑰匙之後,心知主人恐怕是要單獨去見樓夜鋒,便自行在垂花門外找了個地方候著了。
王府的刑堂在三枯閣的地下牢房中,平日裡僅作處罰犯錯的影衛之用。院中在刑堂的入口之外種了許多的花樹,以掩蓋地下飄出來的血腥之氣。
此時已是深秋,粉黛早已謝了殘紅,並著枯黃的落葉堆在地上。
這小院本就偏僻,又是關押影衛的重地,自是無人來清掃這些枯枝落葉,裴年鈺甫一邁步進去,便頗覺荒涼之感。
裴年鈺對待影衛們向來較為寬厚,且大靖朝皇室宗親的影衛們自有其內部的條例,賞罰分明。雖然若有過錯時罰得較為嚴苛,但卻皆有依例定數,向來極少依著主人心意亂罰。
是以這幾年來,府裡動用刑堂的次數屈指可數。像樓夜鋒這般一進去便是一個多月的情況,還是頭一回。
裴年鈺邁入通往地下的那個長長的通道,通道內安靜而黑暗,僅有儘頭處隱隱約約的火光照著路。越向內走,空氣中飄來的血腥之氣便越是清晰。
裴年鈺聞得那冰涼的血腥氣,隻覺得一路飄進了胸口去。他原本已經習慣了隨時隨地克製自己的情緒,可此時他麵上雖依舊冷靜自持,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擔憂了起來,一股慌亂之感竄入胸口,雙手有些酸軟無力。
他深吸一口氣,沒再猶豫,打開了刑堂的大門之後快步走了進去。
刑堂不算小,但裴年鈺依舊在昏暗的光線中一眼便看到了樓夜鋒。他走到那間狹小的囚室門前,向內看去,頓時心中一窒,如同被什麼東西重重撞了下:
那男子穿著一身赭衣囚服,分明便是重罪之人所特有的服色。儘管那衣服已是赤紅,且看起來並不汙濁,但卻依然有一條一條的血跡從全身上下各個部位洇了出來,乾涸在囚衣上。
他長發未束,有些散亂,手腳俱被黑沉的鐐銬鎖著,半蜷在靠牆的一角,似在沉睡。他眉頭微皺,鐵柵投落的陰影亦掩不住神情中的憔悴與疲憊。
他們主仆十年,裴年鈺見慣了樓夜鋒一身黑衣黑鬥篷的樣子,此時他穿著這殷紅的衣服,隻覺紮眼之極。
樓夜鋒武功儘失,主人雖已經走到門口,他依然未有半點察覺。直到裴年鈺用鑰匙開始解囚室的門鎖,他這才被金屬碰撞聲驚醒。
他聽得那開門鎖的聲音,本以為是何岐來提他出去進行每日例行的審問。然而昏昏睜眼,卻看到穿著一身輕緞錦袍的主人竟已站在了門口。
他略略看去,主人的麵容依舊清俊如昔,眉眼如畫。氣色隻是稍有些虛弱,卻並沒有重病的樣子,頓時眼中閃過了一陣驚喜:
“主人……您醒了?!”
樓夜鋒下意識地開口驚呼出聲,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由於高燒了許多日,早已啞得厲害,難聽之極。
裴年鈺自然也聽得他那聲音,卻並未有覺其他,隻是心中澀意更甚了些。他將樓夜鋒剛才看著自己的那一眼中的喜意儘收眼底,知道他是在關心自己,便想開口寬慰他幾句說自己無事。
然而還沒等他出聲,樓夜鋒卻先掙紮著爬了起來,他似乎腿上有些無力,動作頗有些艱難。一陣鐐銬的響聲之後,樓夜鋒跪在了地上,向著裴年鈺恭敬叩首:
“罪職樓夜鋒,參見主人。”
裴年鈺緩緩開口,這才發現他自己的喉中竟也有些發緊:
“你……自稱罪職,所犯何罪?”
他的本意是想說,你儘心救我,談何罪過。誰知樓夜鋒一直俯首未曾看他,便沒有看到主人的表情其實並非不愉。
樓夜鋒聽得主人如此發問,心中早就有所預料。他在獄中這一個月,每日除了受刑便是枯坐在這方寸之間,自然免不了時常思慮惶惑:他不知主人若是醒來會不會惱羞成怒,會不會一氣之下再不見他。
今日主人竟然能親自前來,他已是萬分感念。至於主人所問罪行,他自然不做他想,隻以為主人是心中有氣,命他自承罪過,便依舊伏地未起,一字一句地道:
“身為統領,擅自將影衛調離主人身邊,此為一。”
“欺瞞主人,無令行動,此為二。”
“計劃失誤,將主人置於危險之中,此為三。”
“以及……”
說到這裡,樓夜鋒的語氣忽然頓了一下,先前沉穩的聲線不見了,轉而變得有些畏懼和猶豫不定。他閉了閉眼,道:
“……暗用藥物,蓄意媚主,此為四。”
樓夜鋒一句一句地說完,半晌卻沒聽到主人有所回應,他不敢抬頭去看,隻深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叩首一遍:
“屬下自知罪無可恕,若主人尚念舊日微末之功……屬下鬥膽,求主人賜一個全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