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 87 章(2 / 2)

陛下旨意:儘屠塔塔部,著將軍王川、張裴鈺負責,北地靖北王陸辰安配合。

帳篷裡走出來的男人們個個強壯悍勇,可是在上千名著甲持兵的大胤士兵麵前,他們毫無反抗之力。一百多個帳篷裡的男人被甲兵趕到了一起,最後看了各自的女人孩子一眼,垂著頭無聲地聽從大胤士兵的呼喝,那些質問反抗的男人已經在開口的瞬間直接被砍下了腦袋。

血腥氣彌漫了整個荒野。

一百多個塔塔部的男人被驅趕著來到低窪處,十人一組,走到指定的地點,被依次斬首。不到半個時辰,這些塔塔部男子在一片寂然中,被斬殺殆儘。

史載這次屠殺:“呼其壯士出,以次斬戮,寂無一聲,駢首就死”。

謝嘉儀驅馬到來的時候,看到的是另一側在處理塔塔部的女人和孩子。陸辰安第一時間看到了坐在馬上,無聲注視著底下屠殺的謝嘉儀,張裴鈺就見一直很安靜的靖北王驟然回身向後跑,後麵是一隊人馬簇擁著一位紅衣女子,不用說,那就是聲名赫赫的——坤儀郡主了。

他冷冷打量著這個毀掉了他跟妹妹全部計劃的郡主。

陸辰安把謝嘉儀拉入懷裡,“不要看。”

謝嘉儀卻從陸辰安懷裡抬頭,輕聲道:“讓我看看。”讓我看看,這一切到底如何發生,又如何結束。

山坡下一個塔塔部女孩,仇恨的目光看向了現場最尊貴的那個女子,她衝她喊道:“我們是無辜的!”他們世代隱居在這裡,牧羊放馬打獵為生,他們什麼都不曾做過。跟大胤漢人的唯一關係,就是拿牛乳奶酪換他們的針線珠子,跟他們買鹽。他們還收留過災荒中無家可歸的漢人,她的漢語就是這些漢人教的。她以為漢人都是好人,他們是無辜的!

整個山坡隻有男人們的沉默和女孩的呐喊。

很快,那個女孩也倒在了血泊中。

不到一個時辰,這場屠殺就結束了。張裴鈺跟兩人行禮後,揮手帶人去搜下一個塔塔部人居住的地方。

謝嘉儀連同她身後跟來的王府中人,都沉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她掙開陸辰安的手,緩緩走到那個撲倒在地的女孩身旁,女孩不大,不過八九歲的樣子。

她想到了她五歲那年的肅城,同樣的屠戮,滿城都是血。一場雷雨後,浸透了她蹲著的地道,血水漫過她的腳,她整個腳都泡在血水裡。

那時候,她不明白這一切到底如何發生的。她,她的家人,肅城那麼多人,賣海棠糕的婆婆,賣桂花糖的老爺爺,雖然愛罵人但是也會把家裡的饅頭罵罵咧咧送給餓肚子乞丐的女人,同她一樣流著口水站在街頭盯著剛出爐香噴噴糕點的小哥哥......他們什麼都沒做錯啊,隻是一天天好好活著.....卻在一夜間,都死了。

謝嘉儀伸出手,慢慢合上女孩始終睜著的眼睛。

甚至,沒有人幫她的哥哥合上至死都睜著的眼睛。

“可是戰爭,本來死的就是無辜的人啊。”謝嘉儀好似在回答這個女孩的質問,也好像在透過歲月回答那個獨自蹲在地道血水中的自己。

陸辰安看著謝嘉儀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一顆心幾乎都要迸裂,他艱澀道:“昭昭,陛下是為了——”

“我明白。”謝嘉儀明白,西蒙各部均強悍善戰,是大胤長久太平的威脅。經此一戰,西蒙各部已經重新稱臣納貢。陛下是以滅族震懾西蒙已經歸順的部落,再有叛者,今日的塔塔部就是前車之鑒。

謝嘉儀抬臉,注視著陸辰安,一字一句道:“陸大人,我明白。”

“我們都是棋子。我隻是不明白,陸大人,我隻是不明白我們到底是誰的棋子?”謝嘉儀仰頭看他,目光裡是一片走不出的濃霧,如此濃重的困惑和悲傷,彌漫了她那雙總是澄澈清透的眼睛。

陸辰安看著她的眼睛,仿佛有一雙手攥住他的心臟,痛不可遏,“昭昭,天地不仁。你隻是,太早看到了。”幸運的人,也許一生都不用知道這樣一個事實,隻要人活著,爭鬥永遠不會停止。而所有的爭鬥,都伴隨著無辜者的犧牲。

當年的肅城不是結束,今日的塔塔部也不是結束。

他的郡主啊,隻是太早看到了。

謝嘉儀捂著肚子,喃喃道:“陸大人,我難受。”

那一刻好像那隻大手驟然用力,陸辰安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攥碎了。她明明該是心裡難受,可她偏偏捂著肚子,好像痛的不是心,是肚子。因為她是大胤的郡主,因為死的是曾經對大胤舉起屠刀的塔塔部族人,所以她不能軟弱,不可悲憫,不該心痛。

可是他們都知道,當日死的是全然無辜的大胤百姓,今日死的也都是全然無辜的塔塔部百姓。

陸辰安能做的隻有抱緊蜷縮的謝嘉儀,一遍遍吻著她無聲淚濕的臉頰,一遍遍告訴她,“你不是一個人,昭昭”,“昭昭,我在”,一遍又一遍。

他聽到謝嘉儀空洞的聲音對他說:“陸大人,當年有人發現過我的。”當時她蹲在那裡,一遍遍重複著哥哥要她記住的話,然後她突然看到了一柄鋼刀,她茫然抬頭,驚恐的眼對上了一個搜找活口的草原兵,那個兵舉起了刀,視線卻落在了她已經泡爛的腳上。

最後他無聲轉身離開了。

她認出了那個兵,是塔爾克敦身旁的親兵。在這場屠殺之前,他對小郡主來說就是一個寡言愛笑的大兵,還給她買過糖糕。

陸辰安聽完謝嘉儀的話,收緊了抱著她的手,他抱著她的手不受控製地痙攣了一下。他以為他明了她的煎熬,卻原來不過是一角。他的小郡主啊,才不過一十歲,就已經承受了這樣多。

那一刻,從來不怨天的陸辰安看著恒久靜默的天,一望無際的原野,儘頭隻有寒日無言西下。他第一次覺得,天道真的不公。

她不該承受這些的。她該.....她該總是在海棠樹下歡笑,嘴角還沾著甜糕的渣子,而那邊站著她的父母兄長。快快樂樂長大,等著與他在京城的那場遇見。

他隻能抱緊她,再抱緊她。陪她一起,煎熬著他們為人的軟弱,煎熬著他們依然年輕而清白的良知。

“昭昭,我在。”

昭昭,我知道你難受,還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