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苑坐在那裡沒動, 她兩眼死死盯著況樂, 死活不肯相信她的運氣竟然這麼差。
她聽錯了, 一定是聽錯了。
聽錯個鬼啊!齊霽的聲音她聽了幾十來年,連他話語裡那些微妙的音調都能清清楚楚的聽出來。換個人想假扮他,或許能騙得了彆人,但是絕對騙不過她。
齊霽是真的在她背後啊!
況樂戰戰兢兢的站起來, 連身上的灰塵也顧不上拍。怯怯的道了一聲師尊。嘴裡的聲音和小貓似得,隻有那麼一點點大,但是眼睛卻盯在她身後人的身上。帶著那麼點情竇初開的少女情誼。
明苑頭皮發麻, 後脖子那兒一層接著又一層的雞皮疙瘩直冒。
滿腦子都是齊霽怎麼過來了。她這幾年在玄午山也是很小心的,甚至還偷偷打聽好了齊霽的起居。齊霽平常並不喜歡到處雲遊,又或者出門參加那些正道大會。他的習慣和她上輩子時候的一樣,絕大多數就是呆在麟台閣, 哪裡都不去。
上次下山, 還是說他師尊道源的屍首給人給盜了,不僅僅讓玄午山的弟子們下山抓凶手,還沒幾天, 他就自己親自下山把人給抓上山去。
除此之外, 她就沒有聽說什麼麟台閣閣主下山的事兒。
齊霽如今不再是當初那個在師門裡舉步維艱的小可憐。正道之首, 所有人都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哪怕他就算打個哈欠, 也有不少人記下。
這麼一個死宅, 怎麼跑出來了?!
“怎麼?”齊霽似乎沒有察覺到她渾身上下的僵硬, “怎麼我來了反而不說了?方才不是說的很高興麼?”
明苑猛地站起來, 衝著背後的齊霽就是一個鞠躬下去, “閣主對不起!”
齊霽看著麵前的小少女噗通一下就給他直直的把腰給折了下去,包包頭上的兩根紅繩子也跟著掉下去。
背脊挺得筆直。
一個小姑娘背著人說話,而且說得也不是什麼閒話,不過就是討論他到底喜歡什麼。雖然有些奇怪,但也算不上什麼大罪過。要是齊霽這家夥還有點臉,就知道把她給放過了。
可惜她忘記了,齊霽根本就沒有臉。
“對不起?”頭頂上的聲音都是帶著笑的,隻是那笑音聽著她發毛,總覺得這家夥不安好心。
“如何對不起了?”齊霽好整以暇的看著麵前的丫頭。
丫頭挺得筆直的背脊動了動,她偷偷的抬頭瞟了他一眼,那模樣倒是讓他想起偷食的鬆鼠,眼睛黑溜溜的,泛著琉璃一樣的光澤。就算滿臉的驚嚇,還努力的想要裝出幾分老實來。
這狡黠又懵懂的小模樣,還真是叫他有些浮躁。
不過他已經適應了。這幾年除了複活那個人之外,他對外麵的事毫無興趣,除非是有什麼天大的事,不然他不想管,也懶得管。
這個小姑娘倒是讓他覺得有幾分意思。
“我,我不應該冒冒失失的打聽閣主的喜好。”明苑捏出一把驚慌失措,又可憐兮兮的嗓音出來。
齊霽聽後仍然盯著她,等著她說下去。
平常人聽到她這一句就應該見好就收,說幾句看似訓斥的話,然後抬抬手就把這事給掀過去。誰知他竟然還來了興致。
她故意停下來,結果齊霽等了會道,“接著說下去。”
能說什麼呀,接著說下去。
她以前怎麼沒有發現齊霽已經成了個喜歡逗弄小姑娘的怪大叔。
“弟子應該堂堂正正,到閣主的麵前問才是!”明苑心底一股邪火衝了出來,一張嘴叭叭的比她的腦子要快的多。等到反應過來不對勁,已經把話都說出來了。
“師妹!”況樂大驚。
兩隻眼睛瞪得和小銅鈴似得,不敢置信的盯著她。
“抬頭起來。”
明苑直接抬頭大無畏的望著齊霽。
她之前見過齊霽好幾麵,但是不是夜黑風高,就是被這狗男人嚇得抱住大腿嗷嗷叫,也沒來得及仔細打量他。
她心下覺得這狗男人也沒什麼好看的。她五十年,日日夜夜都盯著同一張臉。哪怕這家夥長得的的確確是俊美的把許多男人都給比了下去,看了幾十多年,路邊的野花在她眼裡都比他好看的多。
再看她就能真的當著齊霽的麵,直接吐在他衣服上。
齊霽看著她的眼睛,那眼裡翻湧著因為被刁難而生出的怒氣,又亮又生機勃勃。隱隱約約帶著點兒氣憤。
他下意識的抿緊了嘴唇。
眼前的這個丫頭,相貌和她完全不像,但是這一雙眼睛,偶爾生氣時候的神態卻是像了個十足十。
“你今年幾歲了。”
明苑呃了一下,她看了看況樂,況樂也是滿臉懵逼。
“回稟閣主,弟子十六了。”
齊霽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眼裡多了幾分複雜的神色。他仔細的端詳她,“你方才和況樂說我喜歡什麼,為何?”
“師姐敬仰閣主,想要閣主每日都開開心心的。閣主若是不開心,那麼師姐也會不開心。弟子和師姐有幾分交情,自然是想要幫師姐解愁。”
“你倒是好心。”齊霽開口,聲音淡淡的,聽不出他此刻的喜怒。
“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做子女的,當然要孝敬父母。孝經上還有彩衣娛親呢。幫著師姐能讓閣主開心,那也是好的。而且對弟子來說,以後要是做錯了事,讓師尊不開心了,那麼弟子也能照著做讓師尊開心。”
明苑說著還咧了下嘴角。
她這些年裝嫩的功夫真的是爐火純青,這世上就沒有她學不會的。少女和成年女子的眼神神態都不一樣,要是換個老江湖對著她幾眼看下來,就能把她的這張皮給扒了,露出裡麵的芯子。
明苑不敢冒險,所以這幾年一直觀察那些年紀小的女弟子的神態,並且對著鏡子苦練。到了如今也是內外都是少女做派。
她對其他人尚且小心,不叫人看出些許破綻。對著齊霽更是小心的很,免得哪裡觸到了他的黴頭。
齊霽定定望著她,那雙黝黑的眼裡眸光略動。目光幽深而漫長,帶著些許克製。
明苑感覺齊霽並不是在看她,好像是透過她在看什麼人。
妖女的直覺是不會錯的。
明苑心下大為驚訝,難道齊霽在她死的不能再死之後,還有什麼心上人??
沒看出來啊。
“師徒之情。”齊霽開口,眼睛還在她臉上,準確說來。是她的那雙眼睛,“你小小年紀,倒是重情。”
明苑一個激靈,頓時感覺到好機會來了!
不是要感化麼,這不就是明明白白送上門的機會!
“人活在世上,總要重情的。”她故意笑道,連那雙眼睛都笑的眯了起來,“師尊對我好,那麼我自然也要孝敬師尊呀。若是還有人喜歡我,那也是頂頂好的事。”
“師妹!”況樂聽到她這話滿臉通紅。
這種女孩心事怎麼能和師尊說!
明苑那裡看不到況樂的眼風,隻是好不容易的機會,她才不會輕易放過。
“你倒是挺會給自己找樂子。”齊霽定定看了一會她的眼睛。
明苑眉毛一抖,萬萬沒想到她一番話竟然隻換來齊霽這麼一句。她已經很久沒有吃癟了。
“你年紀小,知道什麼是喜歡。”齊霽笑了笑,笑意沒有到眼底。隻是虛虛浮在麵上。
“這世上你隻是看到麵,卻沒有看到底下的齷蹉。”齊霽看到她的乾淨明亮的眼睛,難得心情好的笑了笑。
她不會有這樣的眼睛,但是這眼睛和她的太像了。
明苑臉上的笑容一僵,想起了齊霽的那些黯淡過往。知道他那些過往的人,幾乎全死了。
“待會你好好找個地方修行。”
齊霽說完,見她應是。
“你出身何地?”
明苑頗有些無奈,報出一個地名。
她看著他眼底的光像是被什麼給滅了,不過很快黝黑的眼睛裡又泛起另外一層霧氣來。
“你善用水,是不是?”
明苑點頭。
齊霽背手佇立,“我記得你師尊清機真人並不怎麼使用此係術法,那麼你這一聲本事到底是怎麼練出來的。”
這話聽起來像是在找茬。這和印象裡的齊霽不一樣。
明苑斟酌著用詞,“師尊給我尋了許多書,偶爾也會請人給我指點一二。”
齊霽聽後看她的目光愈發好奇了,他之前眼眸裡暗淡下去的光,頓時又點起來。
“喜歡絲線麼?”
明苑:?
“平常倒是給師姐做些針線活。”
此話一出,齊霽的臉立刻就黑了下來。小姑娘見著他的臉色嚇得又立刻低頭下去,身上還瑟瑟發抖,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的不對。
齊霽沒了和她說話的興致,徑直離開。和他來的時候一樣,來去匆匆。
況樂看了她幾眼,跺了跺腳跟著齊霽離開。
況樂覺察到齊霽的心情有些起伏。齊霽在這些徒弟的麵前,一貫沒有什麼情緒變化,他對他們教導術法,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多少交流。他也不屑。
平元和平鶴隻覺得師尊高高在上,深不可測。
隻有況樂小心翼翼的去摸索他的喜惡。
隻是這種小心翼翼的討好,有時候卻並不得這位師尊的歡心。
況樂是女孩子,心細如發。感覺到齊霽的心情不好,主動將過錯攬到自己的頭上。
“師尊,是弟子錯了。”
“你錯在何處?”
況樂吞吞吐吐,“弟子、弟子不應該和他人一起妄談師尊。”
齊霽笑了笑,“那麼說,你想要知道我的喜惡,也是錯的?”
況樂臉色大變噗通跪了下來。
齊霽坐在榻上,他廣袖一掃,紅泥小爐內點起了幽藍的火焰,他今日穿了淡青的外袍,舉手投足之間,風華自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