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謝宗雲這回把頭也一起垂了下去,才道,“大皇子的足跡確曾出現在那條巷子裡,若他確實來過,那他就是從守備森嚴的府裡偷溜出來的。”
蕭明宣一時無話,謝宗雲又接著說下去。
“下官也去大皇子府探了探,沒人覺察他曾離開過。那些守衛可是您從京兆府裡精挑細選出來的,大皇子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來去自如,要麼是有功夫,要麼就是有腦子。”
不管有哪一樣,都不是蕭廷俊往日一貫看起來的樣子了。
蕭明宣深深看了眼謝宗雲垂得萬分恭順的腦袋。
這些年他權勢日盛,身邊的這些鷹犬是一個賽一個的心急,整日削尖腦袋挖地三尺地找功來邀,生怕哪天一睜眼就換了天日,論功封賞的時候,自個兒要排在平日裡瞧不上的那些人後頭。
所以,每有要事,蕭明宣一定不會從頭到尾都交給某一個人來辦。
人人辦上一小節,人人就都能分得一點兒功勞,人人便都覺得自己還有再往前夠一夠的希望,被這點兒希望吊著,就會死心塌地地給他賣命。
謝宗雲這樣的聰明人,自然是瞧不上那些針頭線腦的功勞。
他要挖,就必定要一把挖出一輩子無可撼動的富貴榮華來。
蕭明宣凝眉起身,緩步踱到窗前。
窗被風雪吹了一日,推起來似也更沉重了些,“吱嘎”一聲,像是鈍刀磨在骨頭上,聽著就讓人渾身一寒。
雪後寒夜的冷風撲麵而來,把蕭明宣寒意深重的臉色撲得更沉了幾分,幾乎融進了外麵的夜色裡。
良久,才聽蕭明宣寒聲開口。
“莊和初還在宮裡嗎?”
“呃……”謝宗雲也隨著他轉到窗前,立在簌簌而過的涼風裡,直覺得頭皮一陣陣發麻,“皇上一直把他晾在殿外跪著,本來這事兒隻要您不給他求情,皇上肯定——”
“所以,是誰去給他說情了?”
“聽說是……皇後娘娘去給皇上送參湯,正好看見,就勸了幾句。”謝宗雲清清楚楚地看著蕭明宣負在身後的兩手緊緊一攥,似是想要憑空捏碎些什麼,忙又補道,“不過也就是剛才的事兒,估計這會兒還沒回到莊府呢。”
這麼算著,少說也跪了有三個多時辰。
“傳過太醫了嗎?”
“這肯定沒有,您不發話,彆說是皇後娘娘,就是王母娘娘出麵,皇上也不會鬆這個口啊。”謝宗雲略一猶豫,“這事兒一旦讓大皇子知道……”
蕭明宣望了眼如墨的夜色,話音也幽深平靜如夜。
“那你就帶一隊人去,把這事告訴大皇子,今日受罪的是莊和初,明日,他要是還沒個讓本王滿意的態度,廣泰樓那些人的命,就全都記在他頭上了。”
“是。不過,”謝宗雲還沒忘了自己剛剛挖出個什麼,“下官想,要是能把這事兒悄悄透給大皇子,他肯定會想去見莊和初一麵,或者想進宮去求情,下官就帶著人埋伏到大皇子府周圍,正好能摸摸他究竟——”
蕭明宣一轉身,寒透的一張臉直懟到謝宗雲眼前。
“本王是不是要跪下謝謝你的提點之恩了?”
“不、不敢!下官……下官——”
“知道不敢就好,讓你乾什麼,你就乾什麼,再敢擅作主張,本王活剝了你的狗皮。”蕭明宣麵色比夜色更沉幾分,“明日,本王能看見那小叫花子嗎?”
“能……一定能!”
*
從宮裡送莊和初回來的還是萬喜。
“誒呦怪我被裕王扣了許久,回宮遲了,皇上那是一句也不容我解釋呀!莊大人那紙一樣的身子骨兒,就在那沒遮沒擋的雪地裡跪著,誰都不準靠近他三丈內,我是想給他送個手爐都不成呐,薑管家你不知道我這心啊——”
薑濃一麵裡裡外外著人安頓一切,一麵不失禮數地支應著戳在屋裡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萬喜。
“天威難測,有勞萬公公費心照應了。”
“莊大人真是受苦了……”萬喜捏著手絹狠吸了一把鼻涕,話音一轉,“可也不能怪皇上,都是裕王,還有那個小叫花子害的,要不是她好端端劫走了莊大人,讓莊大人在裕王那兒又落了話柄,皇上是絕不會這樣動氣的!”
薑濃又有條不紊地下了一輪吩咐,才抽出空來,正色道:“還請萬公公在禦前為大人進一言,大人事君以忠,無論何時都不會怨懟皇上的。”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莊大人何等棟梁,卻命殞英年,這真是——”
眼看萬喜越哭越不對勁,裡外進出的仆婢們也跟著越來越慌,薑濃不得不揚聲提醒。
“萬公公,這些言之尚早。”
“是是是……莊大人吉人天佑!一定一定……”萬喜一邊抹淚,一邊拉過薑濃,避開一眾仆婢,放低了聲道,“可薑管家也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才是呀,這萬一……城西陳記的壽材是皇城裡最好的,一水兒的柳州貨,手藝師傅也都是從柳州過來的——”
薑濃一怔,這才想起來,萬喜是柳州人,皇城裡所有柳州名號的壽材鋪子多少都跟他掛著幾分關係。
他來莊府走這一趟想是三分皇命難違七分求之不得。
“多謝萬公公提點,奴婢記下了。”
“記著跟那掌櫃提我的名字,他一定儘心……對了,靈堂布置的規矩大,要是拿不準呀,就——”
“奴婢定不會擅作主張,失了體統,萬公公放心。”
萬喜又噙著淚抽著鼻子絮絮說了些不大吉利的吉利話,薑濃一一支應過,又厚厚地包了些車馬錢,好容易才把人送出府去。
莊府仆婢本就不多,常日在莊和初身邊伺候的更少,薑濃一番安排,都差去各處忙活了,隻留下三青和三綠這一對兄弟近身伺候。
薑濃再回來時,青藍衣衫的少年人已從內間退了出來,如常日裡值夜一般立候簾外。
“大人還在嗎?”薑濃低聲問。
“大人已去‘陰間’了。臨走前說,讓您儘快備些雞鴨,肘子,方肉,還有糕點,鮮果,乾果,送到二進院花廳,多多益善。”
三青說得平靜,薑濃也聽得平靜,直聽到後麵這一串,才不禁一怔。
這些東西都是吃的,可當它們湊到一塊時,往往就不是用來吃的了。
尤其是這麼個時候。
“這是要擺供嗎?”
如此合情合理的疑問,三青顯然也有過,“大人說,晚些有客人來,若禮數周全,便是待客的餐點,若來者不善,便是祭品。”
薑濃蹙眉,“大人可說過,是祭客人,還是祭他?”
“看情況。”
看什麼情況,莊和初也沒留下隻字片語。
薑濃卻似已心領神會,默然片刻,自袖裡抽出來一紙信封,正是蕭廷俊日間留下的那份。
“晚些大人回來,務必立即呈予大人。”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