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呦莊大人慢點兒……慢點兒!”
謝宗雲殷勤地擠過三青的位置,搭手扶莊和初邁出門,順勢一低醉眼,往他膝間瞄了瞄。
“昨晚聽我家老爺子說了,幸虧裕王進宮說情,讓他及時來給您瞧了一下,不然耽擱上這麼一宿,寒邪入骨,您這雙腿可要麻煩大了。莊大人總是行善積德,關鍵時候就是有好福氣啊!下官可得跟您多學著點兒。”
濃厚的酒味都遮不住這話裡的陰陽怪氣,莊和初還是麵不改色。
“也多虧謝參軍及時相救,昨日匆忙,還未得機會道謝。”
“莊大人說這話不就見外了嗎?下官領這份俸祿,擔的就是這份差事呀!您請——”
謝宗雲笑盈盈說著,朝那一出門便很難忽視的馬車一伸手。
“這是……”
“您那輛馬車,昨兒不是讓那些惡匪弄壞了嗎?那是物證,一並移交給大理寺查驗去了,且得有些日子呢。王爺發話了,您這身嬌體弱的,連個半死不活的小叫花子都能在大街上把您劫走,出門沒輛馬車可不行啊。這是輛新的,您先湊合用著。”
莊和初輕笑,笑得風輕雲淡,無驚無喜,“裕王親賜,卻之不恭,但莊某無功受祿,也實在惶恐。”
“昨日雖說是王爺救了您命吧,但一舉殲除那些惡匪,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再說了,您不是還把那個劫走您的小叫花子給抓住了嗎?”
莊和初點頭,“莊某正準備親自將人送去。”
“哎呀!這麼冷的天,您身子還沒好利索呢,哪能讓您親自跑一趟啊?”
莊和初好脾氣地笑笑,“昨日之事,莊某乃涉事之人,總要錄上一份正式的供詞,文書上才算齊全。這些日子病得糊裡糊塗,恐怕遷延日久,有些細節就記不清楚了,還是儘早的好。”
“是是是……哎呀莊大人想得這麼周到,下官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謝宗雲說著,伸頭朝門裡夠了一眼,還是沒看見期望中的那個身影。
“誒?那小叫花子呢?”
莊和初喚過一旁的三青,不急不忙地讓他去知會薑濃,收拾些常日出門會帶在馬車上的物什。
一番囑咐完了,才道:“也快些帶千鐘姑娘來,莫讓謝參軍再久等了。”
三青已應聲進門去了,謝宗雲還停留在莊和初這最後一句話上。
“千鐘姑娘?”謝宗雲咂摸著這個稱呼。
稱呼是這世上最凝練的供詞,最短隻需一字,就能比晝夜不休的監視更能精準窺出二人之間關係的玄機。
莊和初稱那小叫花子用了四個字,千鐘姑娘。
名字後綴個“姑娘”來稱呼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女子,是莊和初這樣的讀書人再尋常不過的禮數,但用這樣尋常的方式來稱呼一個昨天差點兒害他跪死在宮裡的小叫花子,那就是不尋常的了。
謝宗雲微眯起一雙醉眼,“莊大人這是跟她交心了啊?”
天光明澈,莊和初眉目間任何一道細微的波瀾都被映得一覽無遺,謝宗雲目不錯珠地牢牢盯著,卻隻看到一抹明晃晃的笑意。
“算不上交心,隻是聊了幾句。”莊和初雙手攏袖,和氣含笑道,“昨日她實在是為裕王威嚴所懾,才做出那般冒失之舉,如今她已知錯,願意到裕王麵前澄明原委,領罪伏法。京兆府代天子牧養京畿百姓,一向教化為先,明刑弼教,方有今日皇城之太平盛景,謝參軍以為,可是如此?”
“啊是是是……”謝宗雲有點兒後悔在這不能用刑的地方跟這先帝朝的狀元鬥嘴皮子了,“哎呀,莊大人真是,那詞兒怎麼說來著……啊,春風化雨啊!”
“謝參軍不怪莊某擅行訊問之事就好。”莊和初春風細雨般笑著。
“那哪兒能呢!”
兩人站在門下寒暄間,已有仆婢陸續捧了些物什來,一一安置到馬車裡,東西安置差不多了,才見薑濃帶著一個人朝門口過來。
是那個小叫花子。
但已不再是個小叫花子了。
謝宗雲不禁微眯起眼來,那昨日還好像陰溝裡耗子一樣的人,已被從頭到腳洗了個乾淨,梳上了整整齊齊的發髻,換上了處處合身的行頭。
隻遙遙這麼一看,就覺得仿佛一夜之間脫了泥胎換了賤骨,了斷前塵,再世為人了。
莊和初順著謝宗雲詫異的目光,也朝那道小小的身影看去。
那身影比薑濃略矮半頭,虛掩在薑濃身後,隨著行進時隱時現,隻看那隱約露出的一角身影,就已足見嬌俏之意。
“著人為她梳洗一番,也是為表她洗心革麵之誠心。不妨礙公事吧?”
“咳……”謝宗雲一清嗓,話裡有話道,“哎呀,早知道讓她留在您這兒一夜給您添這麼多麻煩,下官說什麼也不能等到天亮才來啊!”
“裕王若有怪罪,自是莊某一力擔當,必不牽累謝參軍。”
“誒呦!您要這麼說,下官可得找個地縫鑽鑽了!王爺公事繁忙,這會兒他老人家還不知道,昨兒晚上是您讓薑管家知會一聲,才讓兄弟們免得在冰天雪地裡奔勞之苦。”
莊和初暗自好笑,果然如此。
昨夜薑濃給京兆府在街上的官差遞的話,果然並沒有傳到裕王麵前,隻到謝宗雲這兒就斷了。
連夜撤去巡街各隊人馬,集中緊圍莊府,也是謝宗雲自己的決斷。
圍起莊府,不是怕人跑了,而是怕人在莊府的消息跑出來。
一旦讓裕王知道人是叫莊府找到的,那他一時失察讓人從眼皮子底下逃跑的這宗罪過,就徹底無從彌補了。
昨夜讓薑濃給街上官差送消息,方便九監自己人在外辦事隻是其一。
還為的,便是今日一早能被謝宗雲堵上門來。
他不來,千鐘的事還不好辦了。
莊和初莞爾笑笑,“是謝參軍安排周全,指揮有方,她在街上無處容身才投到我這裡,這無論說到誰人麵前,都該是謝參軍將人尋到的。”
謝宗雲立時眉開眼笑,“哎呀,莊大人這麼說下官可怎麼好意思呢——”
“不過,莊某還有個不情之請。”
“您彆客氣!您說。”
莊和初愈發客氣地道:“今早起得遲了,還未用過早飯,想在路上吃點東西再去京兆府,不會耽誤謝參軍交差吧?”
謝宗雲這輩子還從沒在一個坑裡崴過兩次腳。
自接到莊府留那小叫花子過夜的消息時,他就知道,今日交人的過程必不會那麼痛快。
以他的準備,今日那小叫花子再想跑,除非能化成一縷青煙飄上天去。
更何況……
他們這幾句話間,那道身影已隨薑濃走到離門口不足十步的地方了。
人雖怯怯地低著頭,也看得清她鬢間簪玉綴珠,身上衣錦如霞,隻這一身行頭映在日頭底下,光華奪目就不遜於停在門口的那輛馬車了。
這麼打扮一個小叫花子,也不知莊和初又是發的哪門子的善心。
但裝扮成這樣,還能跑到哪兒去?
“這點兒小事,還值當您用個請字啊?正好,王爺這會兒不在京兆府,也不著急,衝您這麼體恤兄弟們,您說去哪就去哪,下官隨著您走。”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