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枕著醺然酒意,千鐘一覺睡得很沉,迷迷糊糊醒來時,周遭清冷的天光已被朦朧柔和的燈火取代。
天已黑透了。
守在她床邊的銀柳與她說,是莊和初抱她過來的。
莊和初見她哼哼唧唧不安穩,怕是醉酒難受,又守了她小半個時辰,哄著她喝了一碗醒酒的湯藥,待她徹底睡熟才離開。
離開前,還被聞聲出來的梅先生攔在院裡,好生數落了一通。
千鐘確實能覺出嘴裡有股微微的酸苦,直伸到嗓子眼兒深處,該就是那碗湯藥的滋味。
可不管怎麼回想,也隻能追溯到莊和初在馬車裡跟她說,已經很圓滿了。
這句話往前,她都還能想起個大概,可從這往後的一切,就好像一場下在她沉睡時的大雪,又在她醒來之前悄無聲息地化了個乾淨。
雖然怎麼尋索都找不見,但旁人說有過,她也知道應該是有過的。
所以,千鐘爬起來匆匆換了衣裳,已備好的晚飯也顧不得吃一口,就趕忙去到梅重九那兒解釋。
“兄長,喝酒是我自個兒的主意,不賴莊大人。我已經知道喝酒不是個好事兒了,往後我再不敢了,您就饒我這一回吧,再有下回,您就……您就罰我餓上三天!”
梅重九這兒剛來人送飯菜,人還在把飯菜從食盒裡往外取,梅重九便也沒當著旁人的麵接她這話,隻問:“你吃過飯了嗎?”
千鐘照實道了聲沒有。
“勞煩將縣主的飯菜挪到這邊來吧,我與縣主一起用飯。”
天已黑透了,這房裡就隻在桌案上聊勝於無地點了一盞燈,以便來人擺放碗筷,梅重九吩咐這一聲,千鐘才在昏暗的光線下發現,送來給梅重九的飯菜與她那邊完全不同。
送去她那邊的飯菜,無論是拿什麼盛著,都是一樣一樣分開來的。
梅重九這裡卻是幾樣菜疊在一碗飯上,旁邊另有一碗湯,擺在偌大一張桌案上看,甚是有些冷清。
千鐘隻是在心底裡納悶了一下,梅重九卻似已覺出她目光的落處,待那送飯來的小仆應聲出去,便道:“我眼睛看不見,也不習慣總有人在身旁盯著,這樣方便些。”
與梅重九相處這幾日,千鐘看得出,這人比她更不習慣叫人伺候。
雖不知是什麼緣故,可她能清楚地覺出,梅重九似乎對這些出自好意又細致周全的照拂,有種發自心底、近乎本能的抵觸,甚至厭惡。
善因結不出惡果,這緣故定也不是什麼能讓人歡喜的事。
她這趟過來,原以為終究沒有鬨出什麼大亂子,隻要來好好認個錯,這事兒也就罷了,但看梅重九現下這架勢,像是沒有輕易與她罷休的意思。
是以千鐘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說,梅重九不發話,她就隻老老實實垂頭在一旁站著。
飯菜擺在麵前,梅重九也不先動,一言不發地等到她的飯菜被挪來擺好,又叫小仆在房裡多掌起幾盞燈,待一重重亮起來的房裡又隻剩他們二人了,梅重九才終於發話,讓她先過來坐下吃飯,旁的晚些再說。
千鐘在一片明亮間往他對麵那位子上去時,才恍然明白。
梅重九方才不是有意晾著她罰站,隻是擔心這房裡不夠亮堂,她看不清桌椅擺設,又不確定她酒勁兒過了沒有,怕她貿然走動,一不小心要磕碰著。
千鐘心頭漫過一重溫熱的酸澀,說不清愧疚與感激哪一樣更多些,到底隻囁嚅道:“謝謝兄長。”
梅重九也不問她謝的什麼,隻摸索著端起碗,埋頭吃飯。
千鐘一坐下來,順手便習慣地要摸那勺子,忽想起些什麼,縮了縮手,轉而把一旁的筷子捉了起來。
而後悄悄瞄向對麵的人。
留在這兒吃飯雖不是她來這一趟的本意,卻也讓她撿著個難得的機會。
梅重九吃飯使的也是筷子。
隻是目不能視,總歸有些不便,他吃飯間一舉一動比莊和初還要慢些,千鐘與他對麵坐著,正能把他使筷子的動作看個真切。
千鐘就比照梅重九的手勢,在自己手指間重新安頓了那兩根纖細的木棍,又依樣動了幾下,果然比她自己在停雲館摸索著練時靈便多了。
接連成功夾起了幾樣菜,心裡一暢快,千鐘驀地想起件事來。
“兄長,”千鐘用筷子往嘴裡扒了口飯,邊吃著,邊故作漫不經心問,“有沒有人來向您打聽過,我跟莊大人今日去哪兒了呀?”
梅重九手上一頓,咽罷口中的東西,才道:“沒有。怎麼?”
她在停雲館喝了酒之後,是怎麼與莊和初合計的,莊和初又是如何在她的謀劃上做了些變動,她又如何依計而行的,千鐘大致都還想得起來。
這會兒神思清明了不少,稍稍一理,就能悟出些門道了。
莊和初選定的那關門打狗的地方,該就是停雲館。
她在停雲館嚷嚷著搜找那一通,應該很快就能傳到裕王那裡去,恰就能讓他想到他自己把那些西北惡匪藏在自己負責搜查的廣泰樓的事。
自己乾過的事,自己動過的念頭,就極容易認定彆人也會如此。
裕王那麼深的心思,又在莊和初手裡連吃了幾次虧,該也不會立馬就信,這就要用上那個紮根在莊和初身邊的眼線了。
梅重九畢竟是廣泰樓的人,那眼線保不齊就會從他這兒入手。
如此步步凶險的事,將梅重九這麼一個照顧自身生活都有些困難的人無辜卷入其中,便是沒有裹在外頭的這重兄妹關係,也沒有擱在裡頭的那份連日說書教她識字、又處處悉心關照她的恩義,千鐘心裡也照樣過意不去。
“我就是覺得,我醉成那樣子回來,這府裡肯定會有人好奇,我跟莊大人出去乾什麼了,想著就怪丟人的……”千鐘有模有樣地支吾道,“要是有人問到您這兒來,您彆理會他們吧。”
梅重九默然片刻,沉著麵色擱下了手裡的碗筷。
千鐘隻當他是要順這話頭開始數落她,連告饒和起誓話都想好拿出來擱在舌頭上了,卻不想梅重九一開口便揭過了這篇去。
“莊和初說,明日不必教你識字,你要與他進宮去見皇後。”
這話與她醉酒的關係,千鐘轉眼就拐過彎兒來,忙也擱下筷子道:“是。莊大人讓我學了使筷子,還有些彆的禮數,晚些我就去學。您放心吧,我已經醒透了,一定能學好,絕不在宮裡犯錯。”
“那些都沒什麼要緊。隻有一件要緊事,明日進宮之前,你必得想好。”梅重九淡淡又沉沉地道,“你究竟願不願與莊和初成親?”
千鐘懵然一怔。
這事兒哪裡還用得著她來想?
莊和初已與她說了,這婚退不掉,也成不了,雖不知怎樣才能達成這麼個結果,但莊和初既能與她明說,那就說明,這結果已是他籌謀好的定局了。
看樣子,這件事上,莊和初是不曾與梅重九細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