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柿子的甘甜也沒能遮住這一聲笑裡的淡淡苦意,“如今這世上,容不下她的,不隻是裕王。”
不隻是裕王?
梅重九一怔,“還有誰?”
“事以密成,多說無益。不必擔心,我會處置妥當。”莊和初輕一歎,散去了那重無用的苦意,拿著那還剩一半的柿子站起身。
“我吃了這柿子,就算是為你們喬遷新居賀喜煖房了,千鐘若問起,你就說與她,不必專程再請一趟。再還有什麼需要,隻管吩咐銀柳吧。”
說罷,莊和初剛要起腳,梅重九已忽地起身,尋聲上前攔了一步。
“莊和初,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那可多了。”莊和初“嘶”地一聲,好似經他這一提醒,當真又想起些遺漏的事,“還有,識字的事,你還要為她多費點心。無論她日後以何為生,總離不開與人過些文契,宅院裡大小事務多也是落在紙麵上,他日若有事鬨到衙門裡去,更需得多識點字才不易被人欺負——”
不待這人把這通分明是顧左右而言他的話說完,梅重九已照著話音傳來的方向一把抓過去,正抓到他手臂上。
“你是遇著什麼事了?還是想去乾什麼不要命的事?”
梅重九這一抓雖使足了力氣,但莊和初若想掙開,也隻是一抬手的事,可莊和初一動也沒動,就任由他這樣抓著。
寂靜如淵,溺在其中,令人喘不過氣來。
梅重九就在這般寂靜裡溺了片刻,才聽寒氣之中傳來一聲淺歎。
“果然是瞞不過你……但說出來,也怕你不信。”
“你說。”梅重九手上又抓緊了幾分。
莊和初垂眼看看那隻手。
原就清瘦的指節因用力過度,已繃得發白,這已不像是怕手裡的人跑了,更像是怕有什麼他看不見的力量將人從他手裡奪去。
莊和初略一沉吟,徐徐歎道:“我活不久了。”
梅重九怔然一愣,愣了還不足一個眨眼的功夫,臉色就驀地一黑,沒好氣地一把甩開了手。
“你十年前哄我去廣泰樓,還有後來哄我用你那些破本子的時候,來來回回都是這一套。你還能換點兒新鮮的嗎!”
“啊……”莊和初眉眼一彎,笑吟吟感歎,“梅先生不提,我還沒覺得,這一晃竟已活了十年之久,當真是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啊。”
“莊和初——”
梅重九已想揚起竹杖打他一頓了,忽聽那討打的話音驀地一肅,“你對薑濃印象如何?”
“薑濃?”這一彎拐得太急,梅重九一時間被問得莫名其妙,卻還是斂了斂那已到頂的火氣,答道,“很周到,也很客氣,怎麼了?”
那肅然的話音一笑,又輕快起來。
“沒什麼,你若信得過薑濃,日後待我去了陰曹地府,有事不便尋我時,也可以直接去找薑濃。”
不等梅重九再把竹杖提起來,莊和初又含笑道:“你若真有餘暇,不如幫我辦件打點的事吧。”
莊和初手裡的那些事,若是彆的什麼,梅重九許是想幫一把也力所難及,但要說打點,以他這些年在皇城裡積下的那點虛名,倒不是什麼難事。
難得他開這個口,梅重九也既往不咎了,“打點哪一處?”
“勞請梅先生為我刻塊牌位,一日三拜,就算幫我提前在閻王那裡打點了。”
“……”
梅重九一忍再忍,已忍無可忍,沉著臉一提竹杖,還沒等往那口不擇言的人身上揚去,就覺麵前忽地一陣涼風掠過。
那股方才一直盤桓在麵前的柿子甜香驀地遠去了。
“莊和初?”無人應聲,梅重九不死心地揚手揮了下竹杖。
觸及的隻有一片無法奈何的虛空。
“……你好歹把我送進屋吧!”
全然陌生之地,梅重九獨自戳在那裡,一時間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邁才是,正想著是先喊人還是先罵人,就聽一串腳步聲朝他而來。
腳步急促,身量輕巧,伴著漸漸分明的喘息。
“兄長!”千鐘拐進這院子之前,還依稀聽見有兩個人的聲響,一拐進來卻隻見著梅重九一個人的身影了,“莊大人呢?”
聽出來者何人,梅重九才算明白,莊和初為何會走得那麼急。
他雖因著眼盲而有一副過人的耳力,但也隻是過於常人罷了,比起莊和初這等武功修為甚高的,還是望塵莫及。
莊和初這是早覺察到她來,有意避而不見了。
梅重九也不瞞她,隻實話實說道:“沒看見。你有事找他?”
“您摸摸這個。”千鐘不待喘息平複,就急急地把一件東西送到梅重九手上。
四四方方,硬硬邦邦的,敞著口,是個木頭匣子。
沿著敞口往裡摸去,滿滿一匣子都是整齊疊放的紙頁,那紙頁的質地一過指尖,便知是莊和初一貫寫話本稿子用的那種紙。
略一拈動,紙頁輕翻,泛出一股新鮮淺淡的墨香。
這是……
他這一頭還在分辨著,千鐘那邊已道:“這匣子是大人讓銀柳給我的,還貼著封條,我拆開一看,裡頭全是《千秋英雄譜》的稿子。最後麵那一頁,我認得末了上那個終字,這意思是不是就是說,《千秋英雄譜》所有的章回的稿子,全都在這兒了?”
莊和初說連夜給她謄寫話本稿子,竟還是真的寫了。
梅重九心頭五味雜陳,到底隻點點頭,輕描淡寫道:“他也與我說過了,往後,我還是如從前那樣教你識字。”
“大人還跟您說什麼了?”千鐘急問,“有什麼您覺著古怪的話嗎?”
“古怪的話?”梅重九一怔。
千鐘方才對著這些樣樣周詳到底的安排想了又想,莊和初要單單是把她一個人安排周詳,還可能隻是往後再不想與她有瓜葛,那倒也不是什麼大事。
可要是梅重九也被安排到這般地步,那就鐵定是要出大事了。
莊和初明明白白對她說過,他們這樁婚事退不掉,可也成不了。
她這些日子就在這句話上九轉十八繞,猜測了各種路子,卻唯獨忽略了最是簡單直接,也最是讓任何人都挑不出理來的那一種。
——成婚前,人死了。
以莊和初的本事,既能預見自己有性命之危,又為什麼會死,她想不通,可眼前這樁樁件件,無一不讓她覺得,他已是在安排後事了。
但覺得終究隻是覺得而已。
無憑無據,千鐘也不能貿然吐口。
嚇著梅重九還在其次,要是因為她一句話壞了莊和初的什麼排布,真將他推進性命不保的境地,那可就是無可彌補的滔天大罪了。
“就比方說……”千鐘掂量著其中輕重,繞了個彎子問,“好像安排我繼續跟您學識字這樣,大人他安排您往後乾點兒什麼了嗎?”
“安排了。”梅重九還是如實道,“他安排我給他刻個牌位。”
為您提供大神 清閒丫頭 的《皇城有好事》最快更新
第 65 章 免費閱讀.[.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