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1 / 2)

皇城有好事 清閒丫頭 9989 字 2024-04-05

第七十四章

屋外烈烈風雪卷過竹叢,掀起陣陣驚濤駭浪之聲,卷著近在眼前的這聲詰問一並撲來,撲得謝恂陡然回神,腳下沉定,低喝了一聲“放肆”。

“莊和初,且不說,這總指揮使的位子,也未必就是你囊中之物,你這般口氣對我說話,還為時尚早……這些年,我自問待你不薄,也曾幾次將你這條命從鬼門關前拽回來,就是條狗,也該知道感恩了,你竟為個非親非故的叫花子跟我大呼小叫,你有沒有良心?”

許是要占回自己方才被迫後退那幾步,謝恂也往前迫了迫,可麵前的人紋絲未動。

不但沒動,還笑了。

“司公竟也在意這樣的良心嗎?”莊和初蒼白的唇角微微揚了揚,“這世上最念司公恩情的人,司公可是要殺之而後快的——”

話沒說完,驀地一下被掐斷了。

是被一隻手掐斷的。

一隻蒼老、潔淨、泛著草藥氣息的手,一把緊緊扼住了莊和初的頸子。

這是一隻德高望重、救人無數的老太醫的手,也是一隻冷酷涼薄、殺人無算的皇城探事司舊任九監指揮使的手,如今雖已是一隻年近七旬的手,但這一扼的力道,仍非尋常人能受。

莊和初也不是尋常人。

他是剛剛被三支弩箭當胸貫入,傷口深及肺腑,又因勉力起身血流不止,喘息都已艱難的傷重之人。

謝恂麵沉如鐵,手上力道一寸寸加重,捏出駭人的“哢哢”之聲,眼看著捏在手中的人好像一條從水盆中撈出來置於砧板上的魚,徒勞地仰頭去夠那些近在麵前卻無法消受的空氣。

不消多時,那蒼白如雪的麵色就因憋悶而泛出痛苦的紅意。

謝恂堵在心頭的一股火氣終於紓解些許,才沉聲緩道:“她原就是要被這世道碾碎的。縱與她披上層縣主的皮,她還是一粒草芥,這世道一樣能碾碎她。”

隨著扼在頸上的那隻手越收越緊,血湧之聲充斥耳鼓,近在眼前的話音傳入耳中,遠得好像自陰曹地府中傳來一般。

便是如此,想要掙開這隻手,對莊和初也不是件太難的事。

可莊和初沒掙紮,也沒還手,隻任由那被滿腔怒氣熊熊燒灼的人扼著,微微垂眼,眼尾挑起一道與唇角處一樣的柔和弧度,眸中仍是一片無波無瀾的冰雪。

那被麵頰上的漲紅襯得越發淡白的唇勉力動了動,謝恂忽覺緊扼在掌心下的那片肌膚深處,傳來斷斷續續的震顫。

“那,司公……敢,碾碎我嗎?”

謝恂當然不敢。

九監在鬆鶴堂的那個郎中已先為莊和初看過,街上耳目紛雜,救治時不知有多少人圍觀目睹,莊和初傷情如何,這會兒興許已報到禦前了。

若在他醫治時出了差錯,彆說是死,哪怕隻是頸上多添一道掐痕,都是他不願惹上身的麻煩。

可很多時候,麻煩是不得不惹的。

有些小麻煩不敢惹,便會有惹不起的大麻煩。

所以謝恂鬆了手。

卻也不是力氣一卸就鬆了手。

反倒是力道猛地一深,揚手一把將人橫摜出去。

力道之深,將人如雪片般摜出丈遠,重重摔在床沿旁,一口血嗆出肺腑,伏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咳,咳咳……”

每咳一聲,那片自他身下漫開的血跡都隨之擴大一圈。

謝恂雙手攏袖,冷眼看著試了幾次都沒能撐起身的人,在屋中漸漸濃厚起來的血腥氣中深深吐納。

幾番吐納,心頭暢快了些,口氣也緩了些許。

“她那條命,是她生身父母欠她的,算不到旁人頭上。殺她的那道密令,在司中已歸檔在了你的名下,下令的因由是著人假意刺殺,你出手救其性命,以博取她充分信任,方便利用。”

地上那咳得直顫的身形遽然一頓,看得謝恂揚了揚那輪廓和善的眉頭。

“怎麼,這不是實情嗎?你在她身上耗下那麼多功夫,不就是為了用她辦事嗎?總不是真要當聖人吧。那滿城多少身罹苦厄之人,你怎麼就單管她一個?”

一時間回應的隻有急促而無力的咳聲,再無其他。

謝恂一歎,緩步向那總算不再頂嘴的人踱近些,口氣又和緩幾分。

“她是有點聰明,又聽話,但你使喚一時也就罷了,總歸是野路子,成不了大器。你若要用人,司中多得是規規矩矩訓練出來的人手,精乾的都先供著你九監就是。”

說話間,走到那片依舊在緩緩向外擴大的血泊邊沿近處,謝恂停了腳步,斂衣蹲下身,憫然垂目,伸手在那咳血咳得顫顫發抖的肩背上輕撫了撫。

“你隻要不再關照她,任其生滅,便是成全我,成全我謝家後世前程,這總指揮使之位,我依然保你穩坐。”

伏在地上的人又斷斷續續咳了好一陣,有些艱難地喘息片刻,啐出口中殘餘的血,勉力抬手抹去唇邊血漬,卻好似還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黏在唇齒之間,嫌惡地皺皺眉,有氣無力地吐出來。

“謝家前程……”

謝恂也不與這已氣若遊絲的人計較那一點惹人不快的口氣,又一歎,越發好聲好氣,甚至還多添了三分低聲下氣。

“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此生也隻盼個善始善終。但我那逆子,雖不成器,到底是我謝家血脈,還有謝家的那些旁支旁脈,多少後輩要成家立業,我不能不為他們打算。你也體諒體諒我這老頭子吧。”

被他一下下輕撫著的那片肩背有些艱難地起伏了幾下,好似將全身可以調動的力氣都蓄到一處,才勉力開口出聲。

“司公為謝家的後輩們打算時,可想過,還有一個孩子,你親自為她取過名字,她……也是喊你一聲爹的?”

謝恂手上一頓,默然片刻,沉沉一歎,扶著膝頭站起身來。

“你是鐵了心要跟我對著乾?”

“下官,不敢與司公為難……”

謝恂眉目微微一展,他就知道,莊和初必定不敢。

不為彆的,隻是莊和初足夠聰明,能想得明白,但凡他敢把這些說出來,便是做好了他不與他一條心的準備,不懼什麼。

再則,千鐘是他一手養大的,是什麼心性,有幾分本事,他再清楚不過。挑這麼一個法子殺她,隻是因為這法子乾淨,也方便,並非是彆無他法。

隻要他想花心思,那就還有數不儘的法子。

一個聰明人,還識時務、知進退,那就是最聰明不過的。

年輕人,嘴上撂幾句硬話,也不是什麼大過,謝恂寬和地點點頭,“你知道輕重就好。”

說罷,謝恂正要俯身搭手攙他,忽見那人自己撐起了身。

人從血泊間有些艱難地抬起半身,撐著一旁床沿,緩緩站起來,牙白色中衣的前襟已經被血浸透了,額前幾縷碎發黏在漲紅退儘、滿布冷汗的臉上,烏黑、蒼白與血紅在那副柔和的眉目間亂作一團。

狼狽,慘烈,驚心動魄,又恬靜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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