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他急匆匆地將平手汎秀從幾百公裡外喚回來,劈頭蓋臉就是一句疑問:
“如萬千代(丹羽長秀)、權六(柴田勝家)、吉兵衛(村井貞勝)等,皆言近畿已經唯我織田馬首是瞻,緣何甚左(平手汎秀)你獨具慧眼,看出其中隱患呢?”
這個問題可真不好回答。
平手汎秀一時就愣住了,甚至都來不及觀察一下岐阜城本丸的新裝修。
確實,信長這家夥的自信心素來有點盲目和誇張,但也不是說無中生有的。他也是得到了錯誤的印象,才會對局勢過度樂觀,失去了準確的判斷。
按這句話來看,這個“錯誤的印象”,是來自於丹羽、柴田、村井等人的。除平手以外的織田重臣們,好像都同時低估了幕府的號召力,而又高估了織田家的人望。
那麼問題就來了,為什麼彆人一齊看走眼,獨你一人避免呢?
好像隻能有兩個解釋,要麼是自己的智術遠勝同僚,要麼是其他人忠誠度有問題,故意報喜不報憂。無論怎麼回答,都不免有自賣自誇,貶低群臣的味道。
若是明智光秀或者瀧川一益,或許就真這麼說了,信長一向欣賞自信的人,這也是他們作為外鄉人能得以青眼的原因之一。
但平手汎秀可不是這種風格的。
所以他沉思半晌,伏身回答說:“這是因為丹羽、柴田、村井諸位大人,都是不世出的俊才豪傑,無法理解小人物們的想法。
這種不知是褒是貶的話令信長哂笑了一下:“那甚左你,又如何?”
“在下……雖然也有些微不足道的智術,但骨子裡卻有一半小人物的成分啊……”汎秀故作謙虛,說了一句自己也未必相信的話。
“請詳解!”信長依然是如往日一半言簡意賅,但是最近一段時間卻比以前更有禮貌了。這是因為朝廷官位的關係嗎?可是,這麼點芝麻綠豆的官位,難道不是信長他老人家幫忙要過來的嗎?
平手汎秀有點不明白,但嘴裡的話卻沒停下:“這幾年以來,本家如疾風怒濤一般席卷近畿,震動天下。在這樣的局勢下,身懷抱負的豪傑要麼就主動來投,希望獲取建功立業的機會,要麼就站在本家的敵對方,企圖逆轉大勢取而代之。但天下豪傑終究是少數,更多的是缺乏長遠眼光的凡庸之輩。”
“凡庸輩會如何?”信長饒有興致地追問道。
汎秀從容答曰:“多半都是趁著前些年的變亂,賺下一丁點產業的小勢力。他們根本考慮不到整個天下的局勢,心裡全是自家的‘一町三反田’,失去了開疆拓土的勇氣,卻懷著僥幸,希望現在這種日子能夠持續下去……所以,幕府越是衰微無實權,織田家越是強大,這種人的立場反而是越不可靠的。”
一言以蔽之,就是那些看不清局勢的遺老遺少們。既不想冒著風險搞擴張又不甘心被家臣化,隻想一直當個自由自在的土皇帝。“一町三反田”便是來自於“一畝三分地”的轉化,很好地描述了這種不切實際的地方主義思維。
聽了這話,信長閉目思慮片刻,微微點頭道:“有些道理。”
隨即又飽含深意地問:“若是有豪傑之輩,既不願為我織田效力,又無力對抗於我,會如何?”
“這樣的話……也許就會假裝成凡庸之輩的一員,煽動他們來對抗本家,從中漁利吧。”平手汎秀立即就明白了信長的意思。
沉默良久之後,信長最終得出了結論:“看來,在剪除近畿這些魑魅魍魎之前,倒還要借助幕府的名號。”
“殿下聖明。”平手汎秀心說可算沒白費功夫,讓您老人家明白這件事可真不容易。
趁著這個機會,汎秀又進諫道:“這些‘魑魅魍魎’,在您麵前根本不值得一提。倒是暗中的比叡山、本願寺、高野山,這些吃齋念佛的僧人,反倒可能更麻煩啊。”
“是嘛……”信長應了一聲,也不知道有無聽進去,接著又反問道:“依你,該如何做?”
平手汎秀知道這位大爺素來不喜歡繁文縟節的,於是先道出了三句總綱:“昔日明太祖起事,謀士朱升有建言曰‘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此乃大萌朝立國之基。”
本世代扶桑人對中土史書的了解,多半是限於前四史的,對晉以後的事情普遍沒什麼認識,所以汎秀拿出明初典故來做例子,令信長展現出新奇的神情。
但“緩稱王”這個說法,又讓信長重重地皺了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