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幾年,足利義昭一直是個很能隱忍的人,無論信長如何跋扈,他都捏著鼻子忍下來了,這與其兄大相徑庭。
但越是這樣的人,越容易在無需再忍——或者自認為無需再忍的時候,暴露出苛烈的一麵來。
片刻之後,將軍大人擺了擺手,向侍衛吩咐到:
“就說我正在見貴客,讓他先行休息,明日再來複命不遲。”
這話終究給了相互間一個台階下。
足利義昭心中的惜才之心還是占了上風,壓過了負麵情緒。畢竟幕府家臣們不成器的太多了,如明智光秀這等俊才實在鳳毛麟角。
侍衛領命而出。
被稱為“貴客”的諸侯們,連忙岔開話題,企圖調解這尷尬的氣氛。
可誰曾想——
隻過得須臾,傳話的侍衛又跑回來了。
“公方大人!明智殿說,河內之事急需決斷,若是您有貴客,他就在院子裡候著,等到貴客告辭為止!”
此時雨下得更大了,那名侍衛的鬥笠已然遮擋不住,身上濕了小半,顯得可憐兮兮的。
他轉述的話,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
明智光秀這人……還真是要當著眾人的麵打領導的臉啊!
平時看著溫潤如玉文質彬彬的,怎麼就能倔成這樣呢?性格也太彆扭了!
其實,跟魔王大人相比,當代將軍大人,已經算是性格不錯的家主了。明智光秀這硬碰硬的作風,要是跟著信長混久了,那還不得造反弑主啊?——平手汎秀內心如此吐槽,然後突然發現這話好像哪裡不對……
足利義昭頃然色變。
他用儘自己克製力,沒做出勃然大怒的姿態,但羞惱憤恨是藏不住了。
“那就讓明智殿到院子裡候著吧!”這話幾乎是從嗓子底擠出來的,“各位繼續痛飲,不必介懷!”
有心人自然知道這是氣話,但亭子外麵負責通報的侍衛大約是個直腸子的憨貨,聞言愣了一愣,就按這句氣話去執行了。
諸侯們都是外人自然不好說什麼,偏偏也沒有個高級幕臣去阻止一下。
大家心思都完全無法集中在酒會上麵了,包括足利義昭也是如此。所有的目光都盯著院子門口,好奇明智光秀這出戲究竟會演到什麼程度。
約莫過了半刻鐘的功夫,眾人矚目之下,明智光秀出現了。
他解下了佩刀,摘掉了頭盔,渾然不避雨滴,就這麼不疾不徐神色篤定地步行。衣甲上滿是汙垢,其中不乏血跡。一路走過來,身上的灰塵被衝刷下來,聚集成難看黃泥。
暴雨又驟然變急了,幾乎成了一道水做的卷簾。明明是越走越近,坐在亭子裡卻漸漸識不清明智光秀的人臉了。
隻看著他走到十步遠的地方,停住腳步,左膝半跪,昂然抬首。
水流衝刷之下,本就瘦弱矮小的明智光秀越發顯得不堪承受,搖搖欲墜了,但形象反而顯得高大起來。
所以將軍大人看起來就很像惡人了。
“來來來,陪我滿飲了這一盞!”足利義昭眼中已經顯出不加掩飾的憤恨了——雖然仍試圖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
三好義繼最先響應,他似乎被將軍的情緒所感染,看著明智光秀的眼神也很不友善。
淺井長政發生一聲極輕極輕的哂笑,向身側瞟了一眼,舉起酒碟一飲而儘。
織田信忠糾結猶豫了大半天,勉強喝了一口,便將杯盞放下。
柴田勝家、瀧川一益見狀也悄無聲息地動了動杯子,儘量不發出什麼響動。
筒井順慶神情嚴肅,皺著眉一動不動,臉上浮現出一絲厭惡之色。
年邁的鬆永久秀左右觀察了一下,扶著案幾,準備站起來說話——
不過有人搶在了他的前麵。
平手汎秀已經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亭子,端著酒碟,送到明智光秀手邊。
瞬間他整個人都濕透了,碟子裡也滲進去許多雨水。
“明智殿遠來辛苦,解解渴吧!”
如此簡單的舉動,卻令對方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
“平手中務大人……”(他還不知道升官的事)
但平手汎秀並未回應,反而是扭過頭來,對著足利義昭鞠了一躬,宏聲勸諫道:“公方大人!屬下對幕府舊事所知未詳,不清楚明智殿所犯何事。即若有過,則需昭告四方,明刑弼教。如此折辱,徒傷仁人誌士之心!況且明智殿平定河內南半國,凱旋複命,當先彰勳績,再論舊過,才是人君之道!”
說完他翻身下拜,再補充道:“鬥膽進言,皆出於公義,但也確實冒犯了公方大人,屬下暫時無顏出現在您老人家麵前了,這就回去閉門思過!”
言畢起身,頭也不回,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