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野川發源自四國島中部瓶之森山,自西向東流入紀伊水道,全程蜿蜒五十裡。(約196公裡)並不甚長,然而水麵頗寬,支流極繁,往來湍急,波濤澎湃。它給島上居民帶來了珍貴的淡水資源,同時也帶來了令人聞之色變的洪災。
這條江河位列日本三大暴川之一,自然不是浪得虛名的。四國島是經常降雨的氣候,每年到了夏季,吉野川的水位便會急漲,輕則淹沒房屋莊稼,重則引發山洪泥石流。就像個喜怒無常的君主一樣,每隔上三五個年頭,總要鬨騰一次才肯罷休。
但人們也不可能搬遷到遠處去。阿波、讚岐兩國的所有的水田,要麼在吉野川的沿岸,要麼就在吉野川支流的沿岸。水田能種稻穀,伺候得當時,每反可得玄米一石二鬥,若是老天眼開眼賞賜風調雨順,甚至有望收獲一石五鬥之多;沒有水源的旱田就隻能種雜穀,再怎麼細心照料,雜穀產量也很難突破每反一石。
更彆提雜穀的口感和營養價值都遠不如水稻,價格要打個對折。
(注:1反為992平方米,約是一畝半;1石折合130公斤;每反一石二鬥,相當於畝產兩百斤,在16世紀是非常值得高興的數字了。)
天地的造物,令人既畏懼又離不開,治水自然就成為頭等大事。
堤壩渠道工程不僅有助於促進生產,確保稅收,也能聚攏民心,積攢人望。稍微有點腦子的統治者都知道水利是阿波、讚岐兩國的命脈,更何況當今的實際話事人筱原長房精明強乾得很,遠遠不止“稍微有點腦子”。
他在代替戰死的三好義賢掌權之初,就公開宣布過:“有關治水的事情,需要立即稟報,即使是在軍陣當中也是一樣!”
當然,這隻是個態度罷了。宣布歸宣布,實際上治水是個非常重要但又並不急迫的工作,除了是潰堤之外,就沒什麼值得立即稟報的事情了。
潰堤這種事情,十幾年都一定有一遇。
沒想到,適逢與平手軍對陣,居然真的有人,拿治水的事情,前來求見了。
時間還是在半夜。
“今年的合戰當中,我家領民受損十分嚴重,秋收後恐怕如約無法負擔足夠的民夫來參與堤壩修築了,能否請求右京殿稍加減免?”
出言者,乃是阿波國板野郡的地侍,名喚七條兼仲,還不滿二十,尚未娶妻生子,卻已從亡父手裡繼承了五個莊子的領地。
五個莊子年產共計約有一千五百石,按規矩,要在每年秋收之後,春耕之前,無償提供三十名壯丁來協助水利工程,這是明文寫入了《諸役狀》的封建義務。
這當然也算是跟治水有關的事情,符合“立即稟報”的標準。
筱原長房盯著正坐於前方的七條兼仲看了一會兒,從對方眼神和臉色中,很輕易就看出來,所謂“無法負擔民夫”隻是托詞。
他們七條家的土地確實遭了一點兵災,但絕不至於無法負擔這點勞役了。
這個年輕人,到底是為了什麼在解題發揮呢?
最容易聯想到的,就是近幾個月以來,諸次作戰的封賞問題了吧?
那就很令人頭疼了……
麵前這人自幼生得人高馬大,虎背熊腰,乃是怪力無雙的豪傑猛士,今年五六月討伐叛臣香川之景與織田家讚岐守將蜂須賀正勝,七月份又與土佐野心之輩長宗我部元親作戰,一番轉戰當中,七條兼仲屢建功勳。
香川家陣代河田七郎兵衛,蜂須賀家先鋒稻田左馬,長宗我部家譜代浜田善左,三個敵將的首級都是此人拿下的,功勞著實不小。
然後,筱原長房總共給他加贈了不到一百石的土地,還分三批賜下了三十五兩黃金。
七條兼仲有理由對此生氣。
想那對岸平手軍中的山內一豐,也不過曆次合戰討取了二三名將領,論質量還不如上麵那幾個,便得到從一百石升到五百石的飛躍。
也不是故意打壓新貴。這幾仗隻是收複失地不是擴張,沒有多出來的領地可以授予。而金錢方麵——三好長逸霸占了聚光院(三好長慶)遺留的金庫並全部用在近畿來搞事了,阿波勝瑞城的府庫此時空空如也,已經捉襟見肘寅吃卯糧了,擠出三十五兩黃金實屬不易。想起這個筱原長房對已經死掉的三好長逸又是一肚子怨恨,但現在需要恨的人太多了,隻能先放一放。
回到眼前的話題。
當初那麼處理封賞方案,不是沒想到功臣心裡會有意見,隻是沒想到矛盾激化得這麼快。
現在能怎麼辦呢?
平手汎秀一萬九千人就在對岸守著,長宗我部的小股精兵在後蠢蠢欲動,壓力已然讓人走到崩潰的邊緣,然而三好軍的代理總大將,卻還不得不分出精力,考慮戰場以外的事情。
麵對七條兼仲的借題發揮,筱原長房隻覺得頭疼欲裂。
大戰在即,肯定不能現在去斥責軍中頭號猛將。一時也確實拿不出任何資源來加以安撫了。
除了和稀泥沒有彆的辦法,至少挺過這一次平手入侵。
“七條殿所說的事,我好好考慮過了。”筱原長房沉思良久,最終是做出了十分親切以至於略有些討好的姿態,“您的難處大家都知道,但治水之事,實乃阿波讚岐兩國第一要務,萬萬不可耽誤。不如這樣——明天新春時,我私底下補貼您三百貫銀錢如何?此事請勿外傳……”
三百貫,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如果是從公家挪到私庫,那隻能算微不足道的一點小油水。
但筱原長房現在是打算用私房錢來給公家補窟窿了。
他雖大權在握,卻一直沒有半點篡權的跡象,甚至還力主讓三好長治娶了信長的養女。眾人都能看出來,阿波、讚岐兩國始終是姓三好的,筱原隻是一介家臣。
縱觀青史,此舉就算不是鳳毛麟角,也比鳳毛麟角差不了多少了。
七條兼仲深覺驚訝,同時也很感動。於是臉色不像剛剛進來時候那麼難看了。
但這並沒有解決本質矛盾。
不是說三百貫不夠,這不是錢的問題。
今日前來,不是為了獲取補償,而是為了討個公道。
麵對筱原長房的行為,七條兼仲不以為意地搖搖頭,開啟了另一個話題:“既然治水之事,萬萬不可耽誤,那請問……矢野國村和森村春這兩人,為什麼就能以承受兵災的理由,免去今年維修堤壩的勞役呢?”
這才是正題。
令無言以對的正題。
不僅無言以對,而且麵紅耳赤,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