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原長房作為一個領導者是有所欠缺的,手腕不足也就算了,偏偏又良心有餘。
即便不是當麵,直呼同僚姓名仍是非常不禮貌的事,如此遣詞造句說明七條兼仲對這件事情的不滿程度已經非常高了。
他問了一個不好回答的問題。
矢野國村和森村春都是三好家譜代重臣,都是有資曆,有能力,有人脈,有實力,偏偏沒有太多敬業精神和操守的人。
於是筱原長房就找了一些貪腐和瀆職的確鑿證據,將兩個家夥踢出了“評定眾”的行列,讓他們離開勝瑞城,回老家當土霸王去。
這也是外界說他“任人唯親”的原因之一。
事實上筱原長房跟所有務實肯乾的武士普遍都關係不錯,但眼裡完全容不得屍位素餐和上下其手的行為。
到此為止事情並沒有什麼問題。
連矢野國村和森村春他們本人都是比較服氣的。被人抓了現行,鐵證如山,還有什麼好說的?隻是趕出評定眾,未施加彆的懲罰,就已經是看在二人家門麵子上法外開恩了。
偏偏這個時候,理論上已經親政實際上啥都掌握不了的三好長治,自以為看到了拉攏人心的大好機會。
三好家的現任家督,名義上的最高領導人,偷偷寫了幾封書狀,給矢野國村和森村春授予了一些亂七八糟的特權。
其中就包括“考慮多年合戰的損失,免除冬季維修堤壩的勞役”。
矢野國村和森村春這兩個混蛋居然也老實不客氣地接受了。他們兩人家大業大,加起來共擔負了民夫五百八十人,占工程總人數的十二分之一。
筱原長房聽說了此事,急得鞋都沒穿,就從家裡蹦出門,一路跑到勝瑞城本丸,把三好長治怒斥了一頓,還緊急製定了一項新的口頭協定:“日後凡是軍役、諸役、錢稅的減免,皆需家主、家老眾、評定眾一致署名,方可生效。”
不過再怎麼補救,發出去的書狀是沒法追回的。
三好長治畢竟是已經親政的正式家督,矢野國村和森村春又是譜代重臣。否定正式家督發給譜代重臣的書狀,會對正統性和凝聚力產生不小的衝擊。
這個衝擊,如今的阿波、讚岐承擔不起。
筱原長房也承擔不起。
他甚至連事情的原委都沒辦法告知與眾,因為那會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名義上的家主腦子很有問題,而且與實際執政的筆頭家老有激烈矛盾。
好說歹說,矢野國村和森村春兩人,才肯做出讓步,承認這個減免期限僅限三年。
奉行們已經儘了最大努力。
五百八十個民夫的減免名額,隻能硬著頭皮認了。
顯然此事令其他家臣們感到十分不公,出離憤怒。這要放在以前也就罷了,領導偶爾照顧一兩個關係戶,底下的人隻能乾瞪眼。但筱原長房兩年前才頒布了《新加製式》,特意規定家臣們無論身份高低親緣遠近都要承擔對等權責,突然無故免去特定人的勞役,完全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明正家法的益處是實實在在的,有效約束了家臣們的行為,維持了自上而下的執行力。但同時,頂層亦不可肆意妄為,任何疏漏也會被指摘出來,成為難以自圓其說的把柄。(這便是信長厭惡法度的原因)
更何況當事人根本不是正統的家督,也沒了代替幼主攝政的名分,隻是以筆頭家老之身,團結了諸奉行眾和評定眾之後,才強行成為決策人的。
那麼七條兼仲就敢趁著軍功在身,徑直跑到了代理總大將的帳子裡提出質問。
而筱原長房一點辦法都沒有。
真實情況當然不能公布出來。此前想過好幾套說辭,自以為勉強還能圓得過去,實際到了對質的時候才知道,根本沒法開口。
唯一能感到的隻有深深的無力。
這兩年以來,筱原長房要處理三好長逸搞事情的後遺症,要盯住三好長治這熊孩子儘量不惹事,要安撫打了敗仗的家臣和國人地侍,要部署反攻的軍事安排,要與大友、浦上保持外交聯係……
身心俱疲已然不足形容,油儘燈枯也許更合適一點。
當年的聚光院(三好長慶),妙國院(三好義賢)是如何垂拱而治,令家臣們上下一心,令行禁止的呢?
果然還是我器量過於不足了,我真的有能力幫助妙國院的子嗣保住家業嗎?我敵得過平手汎秀這樣的梟雄嗎?——一念至此,筱原長房開始覺得心裡發寒,嘴中苦澀,眼皮有些沉重,身前的景象也略微恍惚,真恨不得索性就這麼倒下睡過去,長眠不醒罷了。
他自己不覺得,但年邁的身軀已經開始搖搖晃晃站不穩了。
怒氣衝衝而來的七條兼仲,中途變成冷靜的質問,而現在已經是同情和敬佩居多。
最終筱原長房稍微整頓了精神,以略帶哀求的態度開了口:“七條殿啊……一切都留在日後再說如何呢?目前我們要做的,是全神貫注到此戰當中。還望您不計前嫌,努力作戰。”
都這樣了,還能怎麼辦?
七條兼仲的忠心很明顯不太足——至少是遠遠趕不上筱原長房的,但也沒有到全然冷血的程度。
他見此形狀,長歎一聲,拜了一拜,承諾道:“屬下一定會儘我所能。”
說完,七條兼仲不願再呆下去了。
起身,轉向,邁步,掀開簾子,遠去,一氣嗬成,動作的敏捷度與粗壯的身體形成鮮明對比。
筱原長房麵上終於稍稍露出欣慰之色。
“儘我所能”可能是目前大部分家臣的心態。雖然有不滿,有疑惑,但姑且還願意各司其職,姑且還維持著正常的軍容。
姑且還足以令平手汎秀感到警惕。
但筱原長房的煩惱還沒有完。
平手家的虎狼之師就在河對岸,身為代理總大將,不好好布置一番,怎麼睡得著覺呢?
這幾個月來,長宗我部元親固然是夜以繼日寢食難安,筱原長房卻也是夙興夜寐宵衣旰食。
而且,前者才是而立之年,後者卻已接近花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