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國板野郡的遠山村,是四國最小的鄉村之一,居民不到三位數,水田旱畑加起來總計隻有八町六反(約130畝),年頭最好的時候,產出也才一百五六十石。
年事已高的遠山大五郎,以及他的兩個兒子——遠山銀司郎和遠山金次郎,是僅有的三個“武士老爺”,知行十餘貫(約30石),實際控製了全村裡三分之二的土地,另外三分之一則是阡陌縱橫,劃得七零八落,由屬於十幾戶小農各得巴掌大的一塊。
他們家早年其實也是麵朝黃土背朝天,大字不識一個的莊稼漢,然而上一代的繼承人鴻運當頭,作為農兵打了勝仗之後四處擄掠之時,碰巧就把敵方大將的獨子給抓住了,因為這份功勞,破格提拔為旗本隊的足輕組頭。
按說這個村子,是應該由三好家的奉行和郡代來負責管轄,但中樞官員們業務繁忙,日理萬雞,瞧不上這點蒼蠅肉,懶得親力親為,每年收繳稅款和征發勞役的時候,都隻派人寫封信過來,讓遠山家全權處理,報個數字上去就好了。
如此一來,唯一的武士老爺變成了說一不二,生殺予奪的土皇帝。名義上隻有十三貫零四百文知行,暗地卻將家業擴大了三倍。這期間做了不少造福一方的大善事,比如——替年幼失怙的兒童處置遺產,給敢於頂撞的愣頭青教做人,向年輕的未亡人噓寒問暖,幫青春活潑的小姑娘提高姿勢水平……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類似的好人好事,一般會被親切地概括為“挖絕戶墳,踹寡婦們”。
舍此之外,遠山大五郎也沒有放棄精神世界的追求。
作為旗本隊的足輕組頭,他與主君三好長治一樣,是四國島上少見的日蓮宗信徒。這當然不是因為讚同其宗教理念——鄉下的低級武士哪裡懂這個?也不全是為了拍馬屁表忠心,而是深思熟慮之後的選擇。
日蓮宗這個佛教宗派的信徒,多半都是中下層町眾——也就是中小商人和手工業者們。(頂級豪商反而多半是天台、臨濟等傳統宗派)
遠山大五郎持續每年給妙玄寺進獻二十五貫香油錢,換得了一個獨立偏院來供奉自家祖先,並被住持厚道大師視作座上賓。以此為契機,認識了界町“小川屋”的老板,成為對方在阿波國板野郡東部三十多個村子收購原料的代理人。
靛藍草的種植是四國特色,小川屋做的又是染布的生意,真是天作之合。這個代理人的位置,經營得當的話,每年少說能帶來一百貫的淨收入。
這份經商的手段令同僚們既鄙視又羨慕,譏笑遠山大五郎是“靛藍武士”。
但當事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欣然接受了這個外號。他年老之後,給長子取名叫“銀司郎”,令其繼承足輕組頭的職務,而次子叫“金次郎”,專心做生意。
又是銀司又是金次,生怕外人不知道自己貪財如命似的。
芝麻綠豆的權位,一二百貫的收入,真正的貴人們是不放在眼裡的,然而作為一個貧農賤民出身的草根,遠山大五郎隻覺得生活美滋滋,日子樂無邊。
至於天下大勢那是一介鄉下武士可以考慮的嗎?反正每次接到命令,遠山家都是按照規定自帶糧秣兵器參陣,戰場上亦是奮勇作戰從沒當過孬種,仗打輸了也怪不到一個足輕組頭的身上。
他這個情況,上麵也不是完全聽不到一點風聲。可是,二十多年以來,三好家極力爭奪畿內霸權,對有功在身的四國老兵一向是加以縱容的。
直到出了個“逆賊”筱原長房,號稱說搞什麼勞什子的“革新”,要詳細清查土地卷冊,才讓土皇帝們嚇了一跳。
幸好天降正義,平手刑部大人揮師進入四國,將欺上瞞下隻手遮天的逆賊徹底打落馬下,還了阿波、讚岐人民一個朗朗青天。
可是最近也不全是好消息。
比如,小川屋就被弄垮了。
好像聽說是跟什麼刺殺事件有關,反正是全家男丁都判了死刑,徹底玩完,一點翻本機會都沒有。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遠山大五郎倒黴了。
已經準備好即將裝船運往界町的大批靛藍草,忽然沒了下家,進貨的款項就全壓在了裡麵回不來。
這年頭可沒人跟你玩什麼自由貿易,各商家都有固定的貨源,不會隨意接受生客。遠山大五郎急得跳腳,趕緊花錢托人找關係,折騰了十幾天,才終於找到肯接手的人,價格還得打個對折。
算是堪堪止損,但裡外裡也賠了二百多貫的銀錢,這就意味著今天一分沒賺還折了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