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德六年四月一十五,距離芒種還剩幾日的時候,鎮北軍終於走出了太行山西側,一離開峰巒疊嶂的高原,眼前便豁然開朗,極目遠眺,再也沒有遮掩他們目光的大山了。
隻要過了黃河,他們就到了豫州境內,離陳留城也不怎麼遠了。
如果從地圖上看,這段距離確實不遠,然而黃河每一段的水勢都不一樣,他們需要找一個水勢平緩的地方渡河,這就導致他們必須繞一段路。
九十九步都走完了,還怕這最後一步麼,所以當黃河映入眼簾的時候,多數人都是鬆了一口氣,而不是緊張的再吸一口氣。
船是早早就準備好的,拆開了由士兵們帶著,到了地方再現場組裝起來,這也是純木製的優點之一,零件少,好製作,不怕丟一兩個而耽誤事情。
蕭融在他們忙著的時候從馬車中伸出腦袋望了一眼,寬闊的河麵波光粼粼,渾濁的河水一如既往的安靜流淌,千年前如此,千年後亦如此。
他這一雙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全都是河水帶來的饋贈,幅員遼闊的衝擊平原幾乎涵蓋了淮水之北所有的大城,這是文明的發祥地,也是所有中原人初始的故鄉。
然而機遇總是和危機並存的,這裡宜居,卻也危險,河水泛濫已經是老生常談,更恐怖的是河水改道,威力不亞於三十年前那場大雪,但真要發生了這種等級的天災,這就不是人為可以避免的了,好在蕭融知道,接下來五百年都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至於五百年後……誰知道陳留又是什麼光景呢。
加固堤壩、發放沙袋、再想辦法科普一下天災自救小知識,這就是蕭融能做到的極限,他不能因為幾場天災就放棄這麼肥沃的土地,百姓也不能因為幾場天災就全部背井離鄉、放棄自己的根。好在人終歸都是堅強的,生在這樣一個艱難的時代當中,這些人也都好好的活下來了,連戰亂都能熬過去,還有什麼是能打倒他們的呢。
……
渡過大河,鎮北軍便站在了管城的範圍內,到了這邊,就屬於是鎮北軍管轄能力比較薄弱的地方了,雖說如今淮水之北都是鎮北王的,可也沒涇渭分明到那種地步,由淮水到黃河中間的這一片,也就是人口最多、財富最集中的這片區域,這裡的人既不像更北的地方那樣已經認同了鎮北王的治理,也不像南雍那樣對鎮北王和鎮北軍嗤之以鼻,他們的態度模棱兩可,顯然還是在觀望期間。
南雍南遷的時候,跟著走的世家大族幾乎都是長安一帶、或者是像平陽那樣位置特彆北、容易被胡人捷足先登的位置。沒走的那些世家,差不多就都住在黃河以南。
殘留的世家、繼續經營的豪族,還有或被他們推舉、或借著亂世謀利的官員,光這三方勢力就足夠讓鎮北軍喝一壺,這開局看起來十分的艱難,但就像平原之上的富庶一般,肥沃與危險並存,而這裡的艱難,卻也和破局並存。
正因為這裡亂,才有機會讓這裡變得更亂,世家把持民生與文化的局麵已經維持夠久了,蕭融受夠了他們什麼
都要扒拉到自己家,寧願死死藏著、直到藏到棺材裡,都不願意讓黎民蒼生看上一眼的態度。
*
到了管城便有人氣了,走在官道上,經常能看到背著大包小包的過路人,膽小的低著頭白著臉、迅速的繞開他們,膽大的則會跑過來問一句,是哪裡又要打仗了麼。
得知是鎮北王要遷都,這些人的態度一般都是猶豫,他們既擔心鎮北王遷都就代表要打仗,也眼饞鎮北王坐鎮的地方帶來的安全感。等到得知佛子彌景也在這個隊伍裡,他們就不猶豫了,當場拖家帶口,加入到那些百姓的隊伍裡。
屈雲滅:“……”
沒出高原的時候,屈雲滅幾乎聽不到這樣的事,可一過大河,這種事就天天都在發生,蕭融看著他那便秘一樣的表情,把心裡的嘲笑忍了,然後一臉溫柔的看著屈雲滅:“這便是仁德之名的好處,不費一兵一卒,也不需一字一句,僅僅聽到這個名字,百姓就認,而且趨之若鶩,不說佛子,大王可聽說過東陽王賀庭之?他的王宮裡有兩千門客,且每日都有新的士人前去投奔他,想來東陽王這輩子都不會再缺人手了。”
至於這兩千門客裡有多少個混吃等死的,這就不必告訴屈雲滅了。
屈雲滅抬眼,不怎麼痛快的看著蕭融。
蕭融怎麼總是在他麵前誇彆人,一開始是佛子,誇得天花亂墜的,然後是孫仁欒,給他的評價也特彆高,後來連黃言炅那廝都誇上了,那就是個混賬,跟他有什麼可比性。如今更加的離譜,連賀庭之那個隻會阿諛奉承的小人都比他強了!
誰不知道賀庭之的王位是靠拍馬屁拍來的,他是賀家那個開國皇帝賀夔的重孫子,但從他祖父那一輩就犯了事,被趕出長安,直接流放到了蒼梧郡,賀夔對他祖父一點情麵都沒留,讓他們一脈代代都是罪人之後,賀庭之早些年什麼都做過,而他因為特彆會說話,被一個老道看中,他認那個老道當了師父,自己卻沒真正的出家,隻是把名字改了,從賀庭變成賀庭之。
老道給他打了基礎,他繼續往上拍馬屁,就這麼一路從蒼梧郡拍到了金陵,要不是雍朝南遷了,估計他還要拍去長安。皇帝南遷一事,人人都看出來他是做了縮頭烏龜,這是要屁滾尿流的逃跑了,當時不乏有人站出來指責皇帝,賀庭之便在這個時候大義凜然的開口,說皇帝這是不得已,皇帝沒有錯,你們全都是雍朝的子民,自然要聽皇帝的話。
這一通馬屁把光嘉皇帝拍的身心舒暢,當場把賀庭之的罪人身份除了,還給他封了一個侯,而光嘉皇帝病重的時候,他誰都不願意見,就喜歡跟賀庭之說話,孫仁欒見賀庭之除了拍馬屁什麼都不會,也就默許了他的進進出出,但在光嘉皇帝死了以後,他立刻就把賀庭之趕走了,為了安撫賀庭之,他還給他封了個東陽王。
聽著好像東陽王很厲害,其實這時候的朝廷為了遏製這些諸侯王的實力,已經把王位碎的不能再碎了,之前的王位都是什麼燕王、韓王、趙王,現在的就是東陽王、汝南王、臨海王,每個王的封地都隻有一個城,
有的城還特彆小。
一十七年前太寧皇帝在位的時候(),眾多諸侯王各自起義?()?[(),那時候一口氣有十一個諸侯王宣布不再擁護皇帝了,放以前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從這事也能看出來在孫仁欒心中屈雲滅和賀庭之是什麼樣的地位,他給前者封王還是正正經經來的,給後者就是純純粹粹的敷衍。
蕭融詫異的聽著屈雲滅說他對賀庭之的鄙夷,聽得他一愣一愣的。
屈雲滅和黃言炅是早就認識的,這個他知道,可他沒想到屈雲滅居然也見過賀庭之,原來十年前的時候,這幾個人全都在南雍皇宮呢。
這讓他感覺很微妙,原來命運的齒輪這麼早就把你們全都綁在一起了麼。
這麼想著,蕭融忍不住的問了一句:“大王,你可認識韓良如?”
屈雲滅微微一頓,頗為警惕的看著蕭融:“這又是誰?”
不會又是一個比他強的人吧!
蕭融:“……”
看來是不認識。
屈雲滅間接害死孫仁欒,直接捅死小皇帝,黃言炅殺了屈雲滅,而賀庭之又逼死了黃言炅。
這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大戲,卻沒有在這個時候就唱完,賀庭之看似贏了,他順順利利的稱帝登基,並在皇位上穩坐了一十年,可誰也想不到的是,最後五年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傀儡,萬事都聽自己身邊的一個道士,那個道士道號是入清,俗家名字就叫韓良如。
韓良如控製著賀庭之的一言一行,並在五年之後讓他退位禪讓,但不是禪讓給自己,而是禪讓給了自己的兒子,從此雍朝不複存在,韓家人登頂帝位,而韓良如在做完這一切以後就揮揮衣袖,離開了金陵,據說他後來活了兩百多歲,直接羽化成仙了。
拋開這個故事當中的神話色彩,韓良如成為了最終勝利者是不爭的事實,如果韓家人記載沒錯的話,韓良如這時候應該一十多歲了,搞不好已經出現在某個地方,開始搞事了。
……
這人是道士,卻有自己的兒子,而且一會兒出家一會兒還俗的,仿佛出家就是他改換身份的一個方法,要是今天沒有提起賀庭之,蕭融一時半會兒或許還不會想起他來,但屈雲滅那麼早就認識了這場權力博弈的另外幾方,這讓蕭融忍不住的思考。
該不會韓良如也已經開始下他那盤大棋了吧?
直到屈雲滅叫了他幾聲,蕭融才回過神來。
他問屈雲滅:“大王說什麼?”
屈雲滅:“……何事讓你想的這麼入神,莫不是還在想那個叫韓良如的人,那本王便要問一問了,在先生眼中,本王與韓良如誰更勇猛?”
蕭融:“……”
他突然想起一句話來,吾與城北徐公孰美?
…………
你是真會問,你怎麼不問你和韓良如誰更聰明呢!
抽了抽嘴角,蕭融說道:“韓良如是我遊學期間聽說過的一個奇士,雖然我從未見過他,但我知曉,他定是不能和大王
() 相提並論的。”
屈雲滅麵色好看了一點(),而蕭融趁熱打鐵?()_[((),繼續勸他:“論勇猛,這世上是沒有人能比得過大王的,跟大王相比世人皆軟弱,既然如此的話,大王便應行豁達之風,寬以待人,對那些比大王弱小的人,說話做事都客氣一些,這樣他們才會更加的感激涕零啊。”
蕭融說這話的時候,用的是一臉崇敬的表情,說完了還對屈雲滅眨巴眨巴眼睛,要不是屈雲滅夠固執,還真就被他忽悠進去了。
……
但他在即將上當受騙的前一秒,突然反應了過來。蕭融說跟他比起來,全天下的人都算是弱小,那豈不是要他對全天下的人都客氣,憑什麼?他才是鎮北王,憑什麼要他對所有人都客氣?!
屈雲滅當場就沉了臉:“你讓我學賀庭之?”
蕭融趕緊解釋:“客氣並非是阿諛奉承,客氣……就是堅持待客之道啊,我聽丞相說,大王以前不是做的挺好的嗎?”
屈雲滅冷笑:“是啊,我堅持待客之道的時候,發現這世上的小人是真多,近則不遜遠則怨,我待他們客氣一分,他們便能直接爬到我頭上來,我若再客氣一分,鎮北軍都該拱手讓人了!”
蕭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