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民區的很多青壯年男子都是在城邊的河岸碼頭上做一些力氣活兒, 每天天不亮就相約著一道步行去碼頭。喬婭也對著阿布德跟在這個隊伍裡麵, 一邊打嗬欠, 一邊掰著指頭算了算, 自從回到梵蒂岡, 自己已經是許久沒有見到早晨五六點鐘才從城市另一邊初初探出來的臉頰了。
天氣還沒完全轉暖,但他們身上也隻披著一件單薄的衣裳, 袖口的衣料已經被磨得抽絲, 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膚粗糲得如同未被打磨過的石頭。
喬婭與阿布德走在這支隊伍的中央, 借著走在四周的成年人隱藏自己的身形。阿布德的衣服穿著喬婭身上還有些短,手腕和腳踝都裸露在外。當了十五年的貴族小姐,喬婭無論是臉、身形還是皮膚, 都跟貧民區的居民相差甚遠,於是她在屋子裡布滿灰塵的角落裡打了幾個滾,又從火堆裡扒拉出來一根燒完的木柴,往自己臉上抹了幾把黑灰。
她自己用刀割掉了長發之後的短發造型,是她自以為的神來之筆。
她將那些長長的淡金色頭發投進火堆的時候,阿布德看了看那些頭發, 又看了看她那個毛毛躁躁毫無美感的頭頂,皺著眉, 想了半天,才用意大利語說了一句:“好可惜。”
“頭發沒了還會長的嘛。”喬婭笑眯眯地說,“而且我頭發長得可快了。”
少年阿布德眼神凶惡地看了她一眼, 然後縮到了離她有些距離的角落裡, 她一開始有些不明所以, 知道看見了阿布德頭上稀疏的頭發絲之後,才後知後覺自己傷害了一個禿頭少年脆弱的內心。
以至於阿布德帶著全副武裝的她混進前去碼頭的人群中時,一張臟兮兮的小臉仍舊是臭臭的。
大概是因為一手帶大了好幾個弟弟妹妹,喬婭對於哄孩子既有耐心,又很在行。等他們除了貧民區之後,阿布德的緊繃著的小臉才稍有些緩和,然後走在他身邊的一個中年男子笑著說了一串阿拉伯語,阿布德抬頭回了他一句話,然後回過頭來,見喬婭正一臉好奇地看著他,便哼了一聲,說道:“我叔叔問,你看上去很麵生,是什麼時候來的。我說你是外地人,來羅馬尋親,餓暈在了山上,我媽媽把你撿回來的,你今天就要去找你親人了。”
喬婭點了點頭,想了想,又對著阿布德小聲說道:“雖然教廷的搜尋隊一時半會兒想不到我扭頭回了羅馬,但是保不齊日後他們會回城搜尋,你一定要小心些,任何我來過的痕跡都全部抹掉,這樣才是最安全的。我這次出逃,在明麵上是不關你兩個姐姐的事的,但是以防萬一,你一定要提醒她們,決不能在任何人麵前再說意大利語,就算是你的親人也不可以,你知道嗎?”
阿布德看了她許久,才幅度極小地點了點頭。
喬婭笑了笑,她習慣性地想伸手去摸摸孩子的頭,又立馬反應過來一般發量稀少的孩子一般都比較介意彆人揉自己的頭發,於是又默不作聲又收回了手
一行人說說笑笑間,也來到了城外的驛站處,這裡總有些需要在各大城市運送貨物的商販停靠休憩,阿布德帶著喬婭走在了隊伍最後,然後在馬廄的後麵找到了前一天聯係好的車夫。
這個車夫也是阿布德的鄉鄰,因為在家鄉時便是有名的馬販子,會趕車,來到羅馬之後,倒是很快做起了貿易運輸行當。他剛好有一批貨要送去佛羅倫薩附近的蒙特裡久尼,便應了阿布德的請求,帶上了喬婭。
喬婭動作瀟灑地跳上了馬車拉著的稻草堆後,剛靠著稻草堆坐下,跟車夫說完話的阿布德便繞著馬匹走了過來,來到喬婭身前,盯著喬婭亂糟糟的頭發看了許久,才磕磕絆絆地說:“一路順豐。”
“行,借你吉言。”喬婭笑著說道,“如果以後我還有機會回到羅馬,一定會來看看你。”
“到時候我肯定不住在那個破地方了。”阿布德道,他說完,朝前走了幾步,對著喬婭伸手了握著拳的右手,喬婭還以為他要跟自己碰拳,便也伸出了手,剛準備跟他的手背碰上,他卻忽然握住了喬婭的手,手掌相合,在掌心中捏著的圓潤的東西貼在了喬婭的掌心中。
“我姐姐跟我說過了為什麼要幫你。”阿布德揚著下巴道,“尊重我們的人,我們也會尊重她,所以我們不需要這個,早晚有一天,我會帶著我的媽媽,我的姐姐,還有我的鄉鄰們,搬出那個破地方的。”
喬婭愣了愣,而這時,阿布德已經鬆開了手,向後退了幾步,也不等喬婭說話,轉過身便朝著已經走遠的鄉鄰們跑去。
太陽徹底躍過了羅馬城層層疊疊的屋簷,晨光帶著粒粒金色,跳到了喬婭的肩膀上,將她那頭亂糟糟的短發映得更加燦爛,一顆形狀圓潤的珍珠就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中,在圓形的輪廓邊緣,鍍上了一道光。
運送貨物的馬車,自然是跟貴族們乘坐的馬車沒有可比性,沒有擋風的車廂,沒有減小緩衝的墊子,自然也沒有休息的時候蓋的薄毯。喬婭就躺在乾草垛裡,雙手交疊枕在腦後,睜開眼便可以看見卷著薄雲的藍天,自然而然地,也就忽略了車輪下的顛簸。
車夫這幾年在亞平寧半島走南闖北,不僅意大利語要比其他鄉鄰流利,見識也更豐富一些。他坐在前麵趕車,閒來無事會用略帶著些口音的意大利語跟喬婭聊天,而喬婭把聲音放粗了些,為了跟波吉亞小姐這個身份徹底割裂開,還特地把口音換成了托斯卡納方言,想著這個外鄉車夫應該聽不出這個口音是否地道。
在喬婭自己的敘述中,她來自佛羅倫薩,此次來羅馬是來尋親的,不過到了羅馬之後才發現自己的親人已經在很久之前死於瘟疫,從佛羅倫薩到羅馬這段路程幾乎花光了她所有積蓄,走投無路差點餓死街頭,然後被阿布德的母親救下,帶回了貧民區。
“那你真是勇敢呢。”車夫道,“看你年紀應該還挺小的,就敢跑這麼遠。佛羅倫薩到羅馬這條路我經常走著,可不算短。”
喬婭一聽他說經常去到佛羅倫薩,便立馬從乾草堆之間坐直了身,呼出了一口氣,儘量壓製住自己怦怦亂跳的心臟,然後笑著說:“那是自然的。”她頓了頓,狀似無意地問道,“叔叔上一次去佛羅倫薩時多久之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