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婭第一次在奧迪托雷莊園看見那隻繪有歪頭阿波羅的杯子時, 還以為這個杯子隻是陶器匠人一時失手的作品, 當天晚上又在老克洛的酒館裡看見五隻一模一樣的,還以為壞心眼的佛羅倫薩陶器商人賣給了蒙特裡久尼一批殘次品。
而早該在一年前便被鎖柱的托蒂府邸發現這樣一隻杯子之後, 喬婭明白過來,這一切並不隻是意外。
她手裡拿著那隻杯子, 又坐回了桌前的那把椅子上,像是以前給馬科講故事那樣, 望向了她的腳邊, 那裡隻有一隻孤零零的小金凳, 凳腿之間甚至結起了細細的蛛網。她扭頭看向窗戶, 窗外沒有月光, 也沒有拍打著窗玻璃的雨點,隻有阿諾河上倒映出來的波光。
那些波光像是有生命一般, 緩緩地漂浮著、搖晃著,像是站在人被夜風溫柔拂起的金發。
在那個大雨傾盆的夜晚,一個有著這樣的金發的少年半跪在這扇窗前, 叩響了她的窗戶, 大雨淋濕了他的頭發, 平時被他打理得一絲不苟的金發一綹一綹地貼在他蒼白的臉頰上, 但是被雨淋了個透他並沒有任何的狼狽之感, 他高昂著下巴,血紅色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像是剛從聖泉之中緩步邁出的古希臘神祇。
她上一次夢見凱厄斯的時候, 是在剛來到蒙特裡久尼的時候。
那時候她還不習慣奧迪托雷莊園的枕頭和床鋪, 就像剛回到梵蒂岡待在自己的房間的時候的那樣陌生,每每半夜被各種各樣的夢驚醒,從床上坐起來時,就會下意識地望向窗戶,而每當望向窗戶的時候,就會感覺有一個蒼白的美麗的少年半跪在那兒,盯著她看。
對於其他人而言可怖的畫麵,在她來說,卻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因為她仍舊十分清晰地記得,在她瀕死之際,那個少年在她耳畔說過,他不會讓她死。
所以在她重新枕回枕頭上,開始嘗試第二次入眠時,總會夢見他。
或許是充滿戾氣揚言要殺了她的時候,或許是以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講著一個仿佛親身經曆的故事的時候,又或者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他拉住了已經從窗台上跳下的她,雙眼灼灼地看著她,說:
“兩年,我允許你再活兩年。”
喬婭回過頭,垂下眼瞼,看著手中的這隻杯子,杯子上的阿波羅筆觸稚嫩,線條模糊,在異教神話中駕駛著太陽戰車英武不凡的神祇歪著脖子,看著滑稽至極,但喬婭知道,這裡隱含的意義。
這個杯子是在說《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裡所記載的,那個在戰爭後期被一劍斬下頭顱的阿波羅神像。
“是你嗎?”喬婭喃喃地說。
她說完,嘴角上揚了一個小小的弧度,然後將杯子收進了係在腰間的小袋子裡,站起身來,掀開了窗戶,跳上了窗台。
回去的路比來時還要更安靜一些,連舉著火把的巡夜衛兵都更少了,她隻在經過領主宮附近的時候稍稍停下了腳步,然後往下那座豎立在城垛上的高塔,那座塔與奧爾西尼宮的塔樓差不多高,塔上掛著印有紅色鳶尾花標誌的旗幟,那是佛羅倫薩的象征,也不知道塔樓是不是專門為了關押犯人而修建,塔樓頂樓的窗戶十分狹窄,還用好幾根黑色的鐵柱交叉隔開。
她隔著領主宮廣場遙遙望著,直到附近的巡夜衛兵的說話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時,她才扭頭離開。
喬婭本以為第二天起床時會看見一個陰雨連綿的佛羅倫薩,而當她清早被鳥鳴聲吵醒時,卻先瞧見了從窗外透進來的,灑了一室的晨光,她緩緩從床上坐起,正盤算著接下來的路程時,屋外傳來幾聲敲門聲,她應了一聲,便看見房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主人家那個圓頭圓腦的小女孩探了頭進來,有些怯怯地問道:“我母親讓我來問問哥哥,哥哥要不要先吃一個早飯再走?”
她操著一口口音濃鬱的佛羅倫薩方言,甚至還夾雜著一些其他地方的口音,如果不是喬婭曾在佛羅倫薩住過一個多月,估計也是聽得一頭霧水。
喬婭本想在農戶一家起床之前離開,但是沒想到在佛羅倫薩的屋頂上跑了那麼一圈,在後半夜才得以睡下的情況下,她居然能睡到太陽高懸,這大概是這段時間以來她睡得最安穩的一覺了。
她看著小女孩圓溜溜的眼睛,笑了笑,說:“好的,替我謝謝你的母親。”
農戶的女主人是一個個子有些矮小的中年女人,大約是因為這年頭的平民很少吃肉的原因,她看上去有些營養不良,臉色還有些發黃,不過精神頭倒是很好,無論見誰都是笑眯眯的。
農戶的主人家天還沒亮就出門乾活去了,而女主人則在家裡忙活,給喬婭留了兩個粗糧麵包,一份黃油,還有一杯葡萄酒。
喬婭走到餐桌前掃了一眼,還沒說話,女主人便笑著說:“我看您昨天沒有喝羊奶,就想著您大概是不太喜歡這個東西的,就沒有給您準備。”
喬婭笑著道了聲謝謝,便從容地入了座,端起了那杯酒,啜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