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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一場大火【死遁】

這場換了主角的生日宴最終是以鬨劇收場的, 在台上昏倒過去的裴雲洲也被送往了醫院。

他這段時間也曾進過不少次醫院,可是沒有一次是像現在這樣,渾身上下散發著沉沉的死氣,好像隨時都要離開這個可怕的世界。

在接受搶救的時候, 他的身體甚至出現了明顯的抗拒, 無論搶救藥品如何運用,監護儀上的曲線始終在臨界值以下, 讓人很難不懷疑如果沒有了醫療手段的支持, 他是否還能保有最後的呼吸。

這是一場很長很長的噩夢,噩夢裡有黑暗、有暴力、有壓迫,可是唯獨沒有鮮花、沒有自由、沒有愛意。

原來這是世界是那麼可笑, 十三歲以前被自己刻意塵封的記憶, 竟然成了他這二十四年的人生裡, 為數不多的沒有謊言的日子。

他不是已經徹底失去意識了嗎, 為什麼心口會這麼痛呢。

抽搐的心臟好像要將整個身體都撕碎, 想要毀滅他在這世界上留下的最後的痕跡。

或許毀滅了也很好,這個糟糕的世界,他是不要再來了。

裴雲洲沉沉地昏睡著,主觀地將所有的感官和意識徹底封閉。

這個世界對他實在太不公平了。

“嘀——”監護儀上的心電終於隨著主人的沉淪變成了一團亂麻, 與此同時,正在搶救的醫生陷入了更加緊張的境地。

“室顫了!快除顫,上按壓!”

單薄的胸口被按到最低點後艱難地回彈, 勉強維持著身體最低限度的血供。

隻有親自參與搶救按壓的醫生才能感覺到,這副身體究竟有多單薄瘦弱,又如何能以這樣強弩之末的狀態, 撐過這麼長的時間。

有數次診治裴雲洲的經曆的醫生知道,這位孱弱的青年雖然身體很糟糕, 好像平時也不太在意自己的健康了,但至少,他的本能還是向往著生命的,可這一次,好像一切都變了樣。

如果說當時裴雲洲站在窗台邊想要一躍而下的念頭還隻是一閃而過,眼下,他儼然已經從窗台躍下。

跳下高樓才是最嚴苛的一種方式,人在高處其實是要麵臨很大的恐懼的,想要克服這樣的恐懼,往往需要最極致的勇氣,而且這是一條一旦邁出就無法回頭的路,或許有幾秒讓自己後悔的時間,但哪怕後悔也隻是無濟於事。

此時裴雲洲的狀態,簡直比站在高台邊上時還要糟糕。

他好像已經單方麵地邁出了那一步,不管人們是否還需要他,也不管醫生在對他進行怎樣的救治,單方麵地切斷了自己和這個世界最後的一點聯係。

想要克服對高的恐懼很難,想要克服身體本能的求生意誌更難,可是他還是從高台上一躍而下,並且還是最糟糕的那種,對這個世界沒有了任何留戀,也就無從談起後不後悔,就像一陣風,消散了就消散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隨著救治的不斷開展,就連醫生都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是否有誤。

在第一次進醫院的時候,病床上的人雖然發著高熱,但依舊那麼鮮活。明明也不是多嚴重的毛病,明明隻要家屬或是他自己多多留心,好好休息也不至於拖到現在這樣一並爆發。

他見過那麼多的病人,可從沒有一個,像裴雲洲這樣抗拒著留在這個世界上。

醫生甚至有些後悔,在窗台上的那盆綠植摔碎以後,為了防止再出同樣的事,拒絕了護工更換新的綠植。

如果他的眼中還能看到花,或許,應該會變得不一樣吧。

從傍晚一直到深夜,裴雲洲的情況始終不容樂觀。

二十四年來的第一次,他在昏迷的狀態下,在病房裡度過了自己的生日。

哦對,那甚至,也不是他自己的生日。

不管是八月二十還是零四一二,都隻是編織給他的謊言。

……你真的甘心就這樣結束嗎?

在漫無邊際的黑夜裡,鼻尖好像突然聞到了一點很淡的鳶尾花的香氣,隻是環境實在太黑暗,哪怕聞到了花香,也始終找不到來處。

不甘心,他當然是不甘心的呀。

有誰會心甘情願地相信,自己苦心經營了數年的愛情、家庭和事業,全部都是偷來的,全部都是建立在另一個人身上的呢。

如果他不要強,他甚至都無法再痛苦的前十三年裡,在孤兒院活下來,又怎麼甘心接受這樣一個接過?

可是,不甘心又有什麼辦法呢。

這個世界已經不值得他的留戀了,他也已經好久沒有見過花了。

他對於這個世界而言,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而已。

其實大海依舊風平浪靜,但小舟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沉了。

在冰冷刺骨的海水裡,裴雲洲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下沉,直至被海水徹底包裹。

溺水的人總是會掙紮的,但是愈是掙紮,下沉得也將愈快,這也是為什麼,在打撈上來的遺骸上,口鼻處總是布滿了泥沙和水草的緣故。

但溺水的裴雲洲沒有掙紮。

他的四肢徹底癱軟,甚至不可能為抱住近在咫尺的浮木做出半點努力,就選擇了沉淪。

如果,能一個人埋葬在大海裡,埋葬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好像也很好,這樣,就再也不會有善於扯謊的人來打擾他了。

可是這片汪洋實在太深,深到裴雲洲覺得都過了一個世紀,自己也還沒有沉到海底,也始終沒有失去意識。

他頭一次覺得本能是這樣一種討厭的東西,明明,大腦都已經發出了想要休息的指令,心臟還是不肯配合,保有著微弱但足以救命的跳動。

鼻尖的鳶尾花香,雖然找不到來處,卻在儘其所能地誘惑著他醒來。

昏昏沉沉中,裴雲洲想,如果他真的醒來了,他一定要送自己一束鳶尾花。

代表愛意的鳶尾花,由自己送給自己,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靈魂好像從身體裡抽離了出來,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沉向海底的自己。

那具身體雖然蒼白、單薄、沒有一絲血色,但五官依舊精致,緊閉的眉眼也好像隻是睡著了一樣。

如果是放在以前,他一定會厭棄這樣的自己,因為阿冽不會喜歡,阿冽喜歡的,始終是那個溫柔乾淨的自己。

但現在,他不這麼想了。

為了不屬於他的家族,他已經付出了夠多。

收斂了明豔驕矜的性子,努力板起臉做一個沉穩鎮定的掌權人。

明明厭惡名利場上的推杯換盞,還是將自己從不諳世事的小少爺逼成了熱烈嬌豔的玫瑰。

裴雲洲突然發現,在他短短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好像還沒有真正為自己而活過多長時間。

麵具戴得實在太久,幾乎已經讓他忘記了自己是誰。

此時以靈魂的姿態注視自己的□□,裴雲洲心裡的不甘又增大了那麼一點。

他都還沒有以自己的身份,而不是裴家的小少爺的身份活過一回,還沒有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真正屬於自己的痕跡,怎麼能就這樣離開?

沒有品嘗過自由的滋味的人,內心裡往往極度渴望自由。

要不要,再給這個世界一個機會?

也再給自己一個機會。

裴雲洲一麵在海底不斷下沉,一麵靜靜地想著。

“好像情況好了一點,不要停,繼續搶救!”密切關注著裴雲洲的麵色以及生命體征的醫生激動地發出了指令。

而對這一切,裴雲洲自然是不知道的。

裴雲洲隻知道,鼻尖繚繞不休的花香正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告訴他,這個世界上還有花,哪怕他已經很久沒有觸碰過,這個世界上也還有很多花。

記憶再次回到了那個自己站在鳶尾花叢中回到了裴家的下午,正是那個下午,讓裴雲洲心甘情願地為裴家付出那麼多年,從未有過怨言。

在此之前,他始終相信不管怎麼樣,母親對自己都是真心的。

如果沒有真心,怎麼會有人特意為他帶來這麼多代表了愛意的鳶尾花呢?

這也是為什麼裴雲洲哪怕數次感覺出了不對,也固執地不願相信的原因。

裴雲洲一遍遍回憶著那天下午的所有細節,企圖以這樣的方式想過去的自己無聲告彆。

可是他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完全回憶不出任何細節,就像,自己根本就不是事件的親身經曆者一樣。

大腦炸裂般地作痛,在觸不可及的記憶禁區裡,裴雲洲顫抖地想要看清過往,換來的卻是更加痛苦的感受。

這樣的感受,實在不像回憶美好的記憶所該有的。

監護儀上才穩定了一點的指標急轉直下,甚至比先前的還要糟糕。

精神上的痛楚,以最直接的方式轉移給了身體,化作向外界求救的訊息。

從腦海深處的帷幔中間,裴雲洲極力分辨那幕畫麵,直到看見了一個隱約的影子。

他看見了自己,和另外一個少年。

是他嗎,是自己在孤兒院時遇見的少年嗎?

裴雲洲不確定地想著,想要再想起更多。

昏昏沉沉中,裴雲洲艱難地看見了遍地的鳶尾花。

並不是自花盆中生長而出的,而是紮根在土裡的鳶尾花,顏色各異,芬芳撲鼻。

而站在花叢中的也不是自己。

是那個少年。

記憶的片段在這一瞬間戛然而止,但也無需再繼續下去了——

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徹底凝結,原來,就連他那樣喜愛的鳶尾花,也不過是自己的錯覺,是早就出了問題的大腦給自己編織的記憶和美夢。

因為常年在孤兒院裡受到欺負,小時候的裴雲洲會儘可能地避免回到孤兒院,也就將那片原野上的環境摸了個七七八八。

那一處鳶尾花叢,或許隻是從前某戶人家廢棄的花園,已經長期無人照管,得益於鳶尾頑強的生命力才保存下來,又被自己當作“禮物”,送給了記憶裡那個少年。

而在前往北城新區考察的時候,那處鳶尾花叢都已不見了,變成了廢棄垃圾的堆放地。

裴雲洲的心又開始不受控製地絞痛了起來。

原來他真的生活在一場巨大的謊言之中,就連自己都參與其中,給自己編造了一段混合的美夢。

原來代表愛意的鳶尾花,從來就沒有彆人送給過他,就連那唯一一次美妙的記憶,也不過是自己的付出而已。

原來他這一生,真的除了名字以外,什麼都不是自己的。

裴雲洲不得不慶幸,他雖然完全不記得在進入孤兒院前的過往,但至少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雲洲”是他給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是麻木了還是什麼彆的原因,本該如同刀絞的心竟然隻痛了一會兒就不痛了。

好像已經徹底不在乎了。

想通了這一點的裴雲洲反而詭異地平靜了下來。

如果能重來一次,他一定會把最美好的鳶尾花都送給自己,然後,再也不要被他們傷害了。

鼻尖的鳶尾花真香啊,隻是自己實在沒有力氣伸手去碰一碰那漂亮的花瓣了。

“醒醒,能不能聽到,能不能睜眼?”耳邊似乎傳來醫生的呼喚,同時有細針紮著自己的指尖,企圖以疼痛的刺激喚醒他的神誌。

裴雲洲很想發出回應,但這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困難了。

他實在是在海底沉得太深了,先前儘在咫尺的浮木早就不知道漂到了哪裡。

裴雲洲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了回應沒有,或許是有的吧,他的指尖可能艱難地顫了顫,以至於醫生激動地喊“動了動了”。

裴雲洲突然意識到,想要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這些說謊並且傷害他的人,其實不隻有傷害自己,徹底離開這個世界這一種方法。

他好像,還是對這個世界有一點眷戀的。

一時間又想起當年翻看字典查自己名字的解釋的時候所看到的,雲洲,雲上的小島。

如果可以,他要做真正的雲上的小島,高高在上地漂浮在天上,漂浮在這些人永遠追不到的地方。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但是他可以。

他一定可以。

大概是這樣的想法讓裴雲洲的心裡重燃了一絲微妙的火焰,監護儀上的曲線奇跡般地向好的方向轉化。

如果還能有以後,等他好了以後,他要為自己而活。

裴雲洲對自己說道。

懸浮的靈魂漸漸與身體融合,雖然仍身處於可怕的黑暗之中,但裴雲洲已經不那麼害怕了。

他的前二十四年,幾乎依賴於愛意而生存,也為愛意而奔波——

可一旦認識到這些愛意都是假象,這些愛意也可以由自己給予自己,好像,這漫漫長夜也就不那麼可怕了。

監護儀上幾番波動的曲線終於漸漸穩定在一個相對可以接受的程度,裴雲洲的臉色看上去也不那麼灰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麵走。

隻除了病人的家屬。

“還是沒有家屬來簽字嗎?”暫時結束了搶救的醫生向值班的護士問道,“連電話也沒有接通?”

“電話倒是接通了,”護士遲疑了一下,“就是說得,嗯,比較……直接?”

回想起電話裡得到的回答,護士搜腸刮肚了半天,才勉強找到這麼一個委婉的形容。

——還在搶救是吧,字你們替我們簽掉就行了,這種問題不用來問我們,人活著就行,錢會有人交的。

醫生沉默了一下,最終沒再糾結這樣畸形的家庭關係,道:“現在已經好一些了,雖然還沒醒過來,但是基本上穩定了,你們繼續好好關注病人的情況,有什麼不好的及時通知我。”

裴雲洲費力地睜開了眼的時候,月亮已經爬上了中天,病房裡關了燈,隻有慘白的月光依稀透過窗簾投射進來,微末的光源讓他勉強能區分昏迷和真正的黑夜。

他居然挺過來了。

裴雲洲的心緒有點複雜,說不清自己到底是還想活著,還是想要拋棄這個早已拋棄了他的世界。

但現在既然是這樣的結果,他就當自己已經重生了。

他要重活一回,丟掉姓氏,丟掉身份,丟掉所有以愛為名的枷鎖,隻為自己而活。

冰冷的液體不斷自手背上的留置針輸入自己的體內,仿佛成了他和這個舊的世界的最後一點牽連。

裴雲洲艱難地扶著床沿站起身來,接著微弱的月光,勉強看清了輸液架上藥液的高度。

雖然不知道這袋藥的作用是什麼,但既然是醫生給自己掛的,一定是對這具身體有用的。

既然想要好好活著,就先把這袋鹽水輸完吧。

裴雲洲拉開窗簾,吃力地靠著牆站在窗台邊上,望著窗外冷冽的月光。

若是在往常,他絕對不會靠在牆上沒骨頭地站著,而是會脊背挺直,像一個真正的小少爺一樣。

但是現在,他已經不在乎了,因為他不再是裴雲洲了。

等他離開這個地方,他要改掉這個充滿謊言的“裴”姓,在黑暗中懵懵懂懂的念頭,他不會忘。

他要成為漂浮在雲上的,所有人都追不上的小島。

想到這裡,裴雲洲的唇邊忽然泛起一絲笑意。

不再是作為裴氏的總裁裴雲洲時程式化的笑意,而是真心實意的微笑。

他很久沒有過這樣鬆弛的狀態了,甚至可以毫無負擔地“浪費”自己的時間,一顆一顆地屬夜空中的星星。

隻可惜,城市裡的星星還是太少了。

等到有空的時候,他一定要躺在郊外的鳶尾花叢裡,數漫天耀眼的繁星。

這樣的日子,之後應該還會有很多吧。

上流圈子裡本來就沒有秘密,更何況,今天來參加這場荒誕的生日宴的賓客囊括了各家人士,裴家漂亮的小少爺將要聯姻,可惜小少爺身嬌體弱,在聯姻會上公然暈倒的消息不脛而走。

沒有人願意娶一個病秧子回家,但如果隻是娶一個漂亮玩物的話就無所謂了。

而且,那可不是一般的漂亮玩物。

裴氏的產業蒸蒸日上,是眼下炙手可熱的絕對新貴,又剛剛拿下北城新區的大項目,在此時和裴家聯姻有百利而無一害,再說,那位小少爺實在太漂亮,一身貼身禮服站在聚光燈下的樣子,簡直比在商務場合裡正襟危坐時還要勾人百倍。

裴父裴母擔心的問題一個都沒有出現。

那些豪門權貴並未因為裴雲洲的病弱而不想要他,反而覺得這樣孱弱漂亮的人也格外有風情,更何況,不過一個玩物而已,弄壞了就丟了,再找下家也完全沒有問題。

裴冽更是沒有如他們擔心的那樣,不舍得將裴雲洲拱手讓人,反而對他們說道:“他不是舟舟,我又何必真的要他。”

裴父裴母現在的邀約一個接著一個,根本參加不過來,全部都是為了裴家漂亮的小少爺,彆說先前陳哲讓出的一分利、秦冉峰讓出的兩分利,便是更高的利益乃至其他一些實質性的籌碼,都有人肯為裴雲洲一擲千金。

而裴冽作為裴家未來的繼承人,正式登上台麵,自然也得到了無數的關注和示好,不少人盛讚他“年少有為”,而他們似乎都不約而同地忘了,在以前他們也曾經用這個詞形容過真正力挽狂瀾將裴氏經營到現在這個局麵的裴雲洲。

畢竟,誰會用一個如此正麵的詞彙形容注定要淪為玩物的人呢。

因為裴父裴母以及裴雲洲都“正忙”,自然也就無暇分心管醫院這邊的事情,給醫生們的要求也隻是“活著就好”,再不濟,也得拖到成功換到足夠的利益的那一天。

這些事情,裴雲洲不用想也可以猜到。

他望向鏡子中的自己,那雙裴冽最愛親吻的、溫柔瀲灩的桃花眼裡,此刻已經沒有了一絲感情,隻剩下冷如冰窖的死寂,成為他終將脫離裴雲洲這個糟糕的身份的又一證明。

滴答的輸液聲終於靜止,這一袋藥水也掛完了。

裴雲洲一把拔掉了針頭,這一次,他總算記得拔完針要按壓一會兒將血止住。

從今往後不會再有人愛自己,而這具身體也將隻屬於自己,再也不屬於其他的任何人。

所以,要對自己好一點呀。

血止住以後,裴雲洲熟練地和從前一樣,很快完成了自行出院的免責聲明。

此刻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值班護士一小時巡查一次的時間還沒有到,裴雲洲很輕易地就避開了所有醫護,摸黑扶著牆麵走到了樓梯間。

久病的身體實在虛弱疲憊,僅僅是這麼一小段路,就幾乎耗費了裴雲洲全身的力氣。

好在深夜裡的電梯不需要等,也空無一人,他一踏進電梯,腿就軟得站不住,直直摔在了地上,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氣,直到顯示屏上的數字從18跳轉到1也沒能緩過來。

不過,在電梯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夏夜溫熱的晚風迎麵吹來的時候,裴雲洲就覺得自己的精神似乎都振奮了,身上不知怎地,突然就有了力氣。

裴雲洲艱難地扶著牆麵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向外麵跑去,就好像在那裡,有一扇通向新世界的大門。

抵達醫院大門口的時候,裴雲洲覺得自己二十四年來從未有這麼幸運過。

深夜本該不好打車,但就是這麼湊巧,他到達門口的時候,正好有一輛出租車駛過。

出租車司機見裴雲洲穿著一身病號服,自然知道他是偷跑出來的而不肯載他,不過裴雲洲二話不說給他轉了不少錢,他也就自然地閉了嘴,

“去……”然而上了車,裴雲洲又覺得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他隻想著要離開舊的世界,卻不知道新的世界該從何開始。

“要不,我先帶您在城裡兜兜風,您想好目的地再告訴我不遲。”

“好的,那就麻煩師傅了。”

裴雲洲將窗戶開到最大,任由風吹亂自己的頭發,這是從前的他從來不會做的事情,畢竟頭發亂了,就沒法去見合作對象,裴冽看了也會不高興。

而現在,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在深夜裡打開車窗,任由風吹到自己臉上的感覺,竟然有這麼爽。

“謝謝您,師傅。”裴雲洲原本就放鬆的心情此刻更加雀躍,甚至忍不住小聲地開始哼唱不成曲調的旋律,僅僅是離開了那個地方,都讓他感受到了自由,感受到了新生。

以至於,裴雲洲都有些唾棄那個在黑暗中搖搖欲墜的自己。

這個世界明明這麼美好,明明還有無數他沒有體驗過的事和物,他為什麼要因為一群沒有心的、不愛自己的人而選擇放棄自己也放棄這個世界?

等他真正做回了“雲洲”,他一定要給那位幫助了自己這麼多次的醫生送一麵錦旗。

不對,一麵可不夠,要送好多好多麵錦旗,才能感謝他給予了自己新生啊。

在出租車繞了城市大半圈,並且即將行駛到市郊的時候,裴雲洲終於知道自己想去哪裡想做什麼了。

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裴雲洲”存在,那麼“雲洲”就很能真正新生。

所以,隻要沒有了“裴雲洲”,一切就會變得不一樣了吧?

“師傅,麻煩您送我去半山彆墅,對,就是半山腰上那個山莊,”裴雲洲愉快地說道,“如果門禁口上不去,就把我放山腳也行,我自己走小路上去。”

明城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半山住著哪些人,左不過是些非富即貴的人家,司機隱隱覺得自己接的這個單子或許有些危險,正想勸阻車上這位小少爺,結果就聽到了zfb再次收到一大筆轉賬的聲音。

“一、一千……”司機的聲音有些顫抖,這麼大一筆錢,他跑好幾個夜班也不一定能掙到,原本還想說的話一下子就說不出口了。

甚至,他還殷勤地說道:“先生,那半山晚上是有門禁車子開不上去,我看您夜裡爬上去也不安全,您如果知道什麼小路的話,我送您上去也是一樣。”

“不用了,那裡我很熟,”裴雲洲笑著拒絕了司機的好意,“謝謝您啦,送我到山下就行。”

這個世界還是有很多善意的。

路邊隨便找的司機都能這樣為自己考慮,雖然也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看在給出的錢的份上,但不可否認,這也依舊是裴雲洲從未有過的體驗。

很快車子就開到了半山彆院的山腳下,裴雲洲本來還要將計價器上的數字轉給司機,但是被司機拒絕了,於是裴雲洲善意地向司機揮了揮手,說了一句再見以後,走著小路慢慢地開始上山。

夜色很黑,山上的路燈也少,想要看清腳下的台階都很困難,裴雲洲雖然對司機說他很熟悉這裡,但那也是自己十七歲接管了裴氏之前的事了,這條上山小路,他已經五年沒有走過。

他不是不想讓司機陪著自己上山,隻是,自己要去做的事情再牽連上一個外人實在不太合適,以免裴家在自己離開後找他麻煩,還是不要讓他也出現在“現場”的好。

夏夜的氣溫雖然不算低,但裴雲洲隻穿著一身空蕩蕩的病號服,吹了這麼一路的風還是有點冷,不過他的腳步卻隨著離彆院的接近而愈發輕快。

當年他還沒有離開半山彆院的時候,所住的也不是前麵和裴父裴母一起的主棟彆墅,而是後麵院子裡的一間獨棟,裴父裴母給他的解釋是,裴母身體不好,受不了太多打擾,而且自己一個人住在後麵也寬敞。

現在想來,這樣的安排,不過是因為自己從來就不是裴家真正的小少爺而已。

還好這座山不算高,不然以他現在的狀態,想要爬上去都很困難。

裴雲洲的心口劇烈起伏,心臟因為過度的運動瘋狂跳動,這樣的感覺本應該是很難受的,裴雲洲卻覺得很舒服。

劇烈的心跳讓他總算有了一種自己是真實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是真實地活著的感覺。

總算是到了彆院附近。

半山彆院日夜都有安保人員巡視,好在他的屋子廢棄已久,又離大門頗遠,裴雲洲繞了繞路,也終於避過了門口的保安。

隻是站在自己的屋子門口的時候,裴雲洲還是有些怔然。

他想過這間屋子荒廢了這麼久或許會很糟糕,但也沒想過會這麼糟糕,門把手上積著厚厚的灰,就好像這幾年來,根本就沒有人踏足過這裡,也沒有人來打掃過哪怕一次。

這些年因為太忙他很少回裴家,即便回來,也都是吃完飯就被裴父裴母以“工作重要”的借口請走,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當年自己的房間了。

果然是這樣啊。

裴雲洲恍惚的同時,又覺得這樣的結果好像也沒什麼值得震驚的。

是當年的他太天真,被那樣簡單、那樣一碰就碎的謊言蒙騙了十幾年。

不過現在這一切馬上就要徹底結束了。

裴雲洲擰動了門把手,小心翼翼地走進了房間。

撲麵而來的是一鼻子陳舊的灰,嗆得裴雲洲沒忍住一陣咳嗽。

冷淡的目光掃視周圍,掃視著從前在這個房間裡留下的痕跡。

裴雲洲原本在來的路上還在糾結,自己究竟要帶什麼走,可是真到了這裡,他便知道,自己什麼都不需要帶走,也什麼都不需要留戀了。

好像隻要換一件衣服就能離開這裡,然後把所有屬於“裴雲洲”的身份和印記全部抹除,從此以後隻做“雲洲”。

屋子裡也和門把手一樣積滿了灰,從前他彈過的鋼琴、用過的畫架,保持著當初的樣子,雖然無人照管,但從某種層麵上來看仿佛也是好的,至少屬於自己的領地,從來沒有被人踏足。

裴雲洲看向牆上掛著的,自己的畫,眼眶不由有些發燙。

那樣絢麗的色彩,是他很久沒有觸碰過的東西,好像自從接管了裴氏以來,他的生命裡就隻有黑色、黑色還是黑色了。

在外人的麵前,他是裴雲洲,是那個沉穩鎮定的裴氏少總裁,可是在這裡,他隻是一個向往自由與熱烈的生活的少年而已。

裴雲洲忍不住伸手觸摸自己留下的畫,仿佛那上麵的顏料都發著燙,鼻尖甚至還能聞到一絲熟悉又陌生的鬆節油的氣息。

不顧琴凳上厚重的灰塵,裴雲洲又在鋼琴前坐下,指尖觸及黑白琴鍵的時候,好像不需要大腦的指令,就能自如地流淌出一串音符,曼妙又熱烈,那是他一直以來想要活成的樣子,也是他即將變成的樣子。

譜架上擺放的,甚至是他自己創作的曲目,熟悉的筆觸在五線譜上畫出一個個漂亮的音符,那是少年的自己對這個世界最真摯的愛。

隻是下一瞬,裴雲洲的神色又一次變得冷漠。

再美好的少年記憶,也終究隻是謊言的一個部分,藝術上的培養不過是為了讓他相信自己真的是裴家的小少爺,而那些培養的最終目的,也不過是為了將他打造成一個乖巧漂亮、受到上流社會的追捧的高級玩物。

不然,裴父裴母怎麼會在自己選擇了商科,並且接手裴氏之後突然就轉了性,連先前的“關愛”都不願意再多偽裝了呢。

“啪”的一聲,琴蓋重新合上,裴雲洲從琴凳上站起來,因為動作太快甚至有一瞬間的暈眩,但他的目光卻異常堅定,要和從前的自己徹底告彆。

裴雲洲不再在屋子裡“尋找”從前的記憶,直接打開了衣櫃。

幸好有衣櫃的遮擋,櫃子裡的衣服不至於積灰。

裴雲洲也不在乎款式和顏色,隨便拿了一件出來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感覺差不多就準備換上。

衣櫃裡的實際上都是他十七歲前留在這裡的衣服,男生在十七歲以後還能長高不少,裴雲洲自然也是一樣,但大概是這段時間瘦了太多,這些衣服竟然還能穿,雖然短了一截,但在大小上甚至還有些富餘。

將病號服換下以後,裴雲洲扯掉了脖子上的項鏈,那是裴冽在那兩年對他的追求的時候送給他的,正好一起丟在這裡,將一切給自己帶來痛苦的人全部都忘掉。

項鏈墜落在地上的聲音很清脆,比花盆在病房裡碎裂的聲音要動人得多,裴雲洲的心裡甚至生出了莫名的快意。

從前,都是他對裴冽委曲求全予取予求,此刻終於變成了他將裴冽贈予的東西摔到地裡。

雲洲就是雲洲,不是裴雲洲,也不是裴冽心心念念的那位原主的替身。

裴雲洲,不對,現在應該說是雲洲了,冷漠地看著地上的項鏈,高傲地抬起了下頜。

是時候離開這裡了。

斬斷所有和舊世界的牽絆,讓“裴雲洲”這個名字,成為所有人午夜夢回裡一個不敢提及的噩夢,用一場最盛大的煙花,作為這個名字最後的祭奠。

沒有什麼會比光和熱更令人驚心動魄了。

雲洲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拔掉了手機的電話卡,將所有屬於裴雲洲的信息和聯係人徹底刪除,雲洲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個打火機。

那是在他離開出租車司機的時候,問司機師傅討來的。

哢嚓一聲,打火機按動的聲音,如同最動人的旋律在裴雲洲的耳邊炸響,橙紅色的火光鮮活又熱烈,在眼前閃爍跳躍。

紙張、衣料、木質家具,一切都是最好的燃料,足以支撐這場永遠不會落幕的盛大煙火。

人類有著趨光的本能,也有著迷戀爆炸的本能。

在畢剝作響的燃燒聲裡,光與熱很快自屋子的一角蔓延開來,並且愈演愈烈,從一簇小小的火苗,變成滾燙的烈焰,灼燒著目不轉睛地欣賞著舊世界的燃燒的裴雲洲的每一寸肌膚。

留在這裡其實很危險,大腦一陣陣發暈,可是他的精神卻愈加振奮,為了眼前壯麗的煙火,也為自己即將開展的,絢爛的人生。

直到身體實在支持不住,裴雲洲才從小路離開了這間屋子,站在山腳下,遠遠望著愈燃愈旺的大火,以及空中飄散的黑煙。

“快救火!著火了!”

“快來人幫忙啊!”

山上嘈雜的人聲傳來,但裴雲洲已經聽不到了。

他的目光無比沉靜地凝視著翻騰的火光,那是為自己曾經的名字和身份綻放的最後一場煙火,足以讓裴家人甚至整個上流社會,用一生去銘記這個他們虧欠的名字。

不過,這些也都已經不重要了。

一切都結束了,現在的他,隻是雲洲而已。

雲洲的目光一點一點變冷,最後頭也不回地抽身離開。

雲上的小島不需要為任何人停留,隻要高高在上的漂浮就可以。

雲洲,新的生活即將啟程,你要盛放,你要熱烈而滾燙,你要做最真實的自己——

你一定可以。

第26章 電影主演

“本台最新消息, 今淩晨2點30分左右,於市郊半山彆院發生火災,火災地點戶主拒絕接受采訪,尚不清楚是否有人員傷亡, 本台將持續為您跟進。”

雲洲神色平靜地看著電視節目裡的播報, 明明距離那場大火才不過半天時間,他卻覺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已經想不起從前生活的許多細節, 就好像自己前二十四年的人生不過是做了一場大夢,眼下,也不過是夢醒了而已。

他名下所有房產, 裴冽都知道位置, 自然不可能去, 不過, 他也沒打算去, 跟從前的自己有任何瓜葛的地方,他都沒打算去了。

昨晚離開裴家後,雲洲就隨便找了一家旅館住下,這裡的環境不怎麼好, 他已經很久沒有住過這麼糟糕的地方了,唯一的優點就是房費便宜,而且不需要身份證。

不過這樣的生活條件雖然艱苦, 卻也是雲洲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和他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是形形色色的不同的人, 也是從前裴父裴母口中的“螻蟻”一般的人物。自從離開孤兒院後,他就一直害怕回去, 因此這本是過去的裴雲洲害怕的生活狀態,但現在自己真的成了“螻蟻”中的一員,他反而覺得好像其實也不錯。

至少,當一個平凡的普通人不需要天天戴著麵具生活,不需要看彆人的臉色,不需要向名流權貴賣笑,也不需要扛起偌大一個公司的產業,隻要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

卡裡暫時還有些錢,隻是不多,節省著點大約能用一個月,按理現在沒有固定的收入來源,雲洲是該精打細算地過活的,但是他還是選擇了在旅館訂好以後,就出門去了附近的畫材店買了全套的畫紙、筆刷以及顏料。

住著幾乎是最爛的酒店,卻用著最好的畫具,直接把原本還夠一個月的生活費用掉大半,雲洲的唇邊忍不住泛起一絲笑意,大概,這樣的事情也隻有自己做得出來吧。

油畫的材料本來就貴,不少美術生都是買普通的畫紙再上一層油來作畫,但雲洲不想委屈自己,他用的是最好的亞麻布,材質是可以被油畫大師用來精心繪製最好的作品的那種。

將畫布在畫架上夾好,雲洲提起筆,卻發覺自己的指尖在抖。

雲洲微微一怔。

他的精神告彆了從前的時光,但可惜身體不行。

自嘲地歎了口氣,雲洲將畫筆放下,畫布也用塑料布小心翼翼地蓋好,疲憊地揉了揉發漲的太陽穴。

大概是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情,而昨晚的一切又遠遠超出他此前的預料,以至於讓他完全忘了,自己還是個久病之人,顫抖的手隻怕會毀了這幅畫。

可是他才放下畫筆沒多久,又覺得一點也不甘心。

他既然都拋棄了姓氏,拋棄了過往,拋棄了那些看似完美的表象,此時又為什麼要執著於完美呢?

哪怕再高明的畫家,也不可能每一幅畫都是完美的,隻有有缺憾的,才是真實的生活。

雲洲對鏡子中的自己笑了一下。

原來自己也可以笑得這麼輕鬆。

重新打開畫布,這一次,雲洲不再遲疑。

自從十七歲搬離裴家,他其實已經很久沒有觸碰過畫筆了,按理應當是手生的,但他的指尖才搭上筆杆,掌心仿佛就有一道暖流,帶動他的手在畫布上輕快地起筆。

天才之所以能稱之為天才,就是他們花費比普通人更少的時間,卻能達到更出彩的效果,當年裴雲洲還在學畫畫的時候,所有老師都稱讚他的靈氣,甚至說如果他願意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成為一代名家也不是不可能。

當然,在裴家這種家庭,孩子是不可能真地去走這條路的。

也許恰是那麼長時間沒有動過筆的原因,雲洲的創作欲出奇地強烈,塵封的浪漫與自由,多年的苦楚和折磨,以及新生後的激情和熱烈,此時如同一泓源源不斷的清泉,自筆尖流溢而出。

當人進入專注的境界的時候,時間的流逝,身體的饑餓,精神的疲倦,好像都被暫時地屏蔽了。

雲洲不知道自己畫了多久,隻知道自己的手腕都有些發酸,但熱烈的筆觸也始終不肯停息,在畫布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濃墨重彩的痕跡。

以至於因為顏料有些乾涸,需要重新用鬆節油調和而不得不暫時停下來的時候,雲洲的精神甚至猶有一絲恍惚。

天已然全黑了,外麵一片安靜,隻有小巷裡時不時傳來的幾句招呼聲,雲洲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起身去開的燈,又是什麼時候繼續開始的作畫,但總之,時間已經來到了晚上八點。

從上午到現在整整10個小時,他就這麼不知疲倦也不知饑餓地坐在這裡作畫,或許是精神實在亢奮,他雖然一整天什麼也沒吃,卻覺得好像根本不餓,如果不是起身時大腦因為低血糖而發作的一陣暈眩,雲洲幾乎都要忘記了自己沒吃飯。

下次不能這樣了,都已經答應了自己要對自己好,要好好照顧自己了。

雲洲對鏡子裡的自己這樣說道。

隨意地批了件衣服,雲洲下了樓在巷子裡隨便找了家麵館坐下,看著牆上的菜單,最終決定就要一碗青菜麵。

雲洲身上的氣場實在太特殊了,沉靜又淡然,雖然穿著有點發舊的衣服,脊背挺直地坐在座椅前的時候,也仿佛與這家蒼蠅小館格格不入,容貌精致漂亮,隻是麵上沒什麼血色,就連嘴唇都泛著白。

店主是個和氣的阿婆,看到雲洲這副樣子,多少猜到這個漂亮卻又落魄的青年或許有些難處,善意地給他的碗裡加了一個荷包蛋。

“……謝謝您,”陌生人的善意讓雲洲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您的生意一定會很好的。”

雲洲不得不再一次感謝沒有放棄自己的醫生,以及沒有放棄的自己。

這個世界明明充滿愛意而不是謊言,隻是他從前運氣不好,走到了錯誤的一邊而已。

坦白地來說,這碗麵實在平平無奇,與他從前的飲食更是完全不能相比,但雲洲卻覺得自己好久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了,饒是他的胃口已經變得很小,也努力多吃了一些。

好像一切都在變好了,不管是他的精神還是身體。

“謝謝你啊小夥子,”阿婆和藹地笑了笑,“你的生活也一定會變好的,你們這樣一看就讀過書的年輕人,落魄也肯定隻是暫時的嘛。”

雲洲眼眶更熱,隻好胡亂地應了一聲,借吃麵的動作擋住自己的眼淚。

肯定都會變好的,就連這麼好的阿婆也說了。

雖然在畫畫的時候因為精神高度集中不覺得累,但此時一停下來,所有的疲倦都瘋狂上湧,虧空已久的身體反應也更是明顯。

吃完飯的雲洲回到旅館,沒有再繼續畫畫,而是選擇了洗漱完就上床休息。

這樣規律又安謐的生活實在太難得,哪怕生活條件不好,雲洲也覺得甘之如飴。

雖然接下來的半個月的生活費還沒有著落,但雲洲此時並不想思考這些。

浪漫至死不渝的生活才剛剛開始,他隻希望這樣寧靜的生活再持續得久一點,至少,不要現在就不得為雞毛蒜皮的瑣事煩憂。

閉上眼睛的時候,雲洲想的不是怎樣賺錢養活自己,而是漫山遍野的鳶尾花,突然就有了一個大膽但又有紀念意義的想法。

他要每天變得好一點,隻要自己做到了,當天就獎勵自己一朵鳶尾花。

這樣,直到他完全走出陰霾變成了嶄新的自己的那一天,自己一定就擁有了滿滿一畫布的鳶尾花園吧。

晚安,雲洲,明天一定也是更好的一天。

雲洲關掉了燈,任由自己掉進那個滿是鳶尾花的夢裡。

第二天早晨,雲洲破天荒地沒有因為生物鐘早早醒來,而是一覺睡到了快十點。這樣的作息是以前的他根本就不敢想的,作為裴氏的執行總裁的時候,他每天都早早就到了公司,比那些員工都要勤勉。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生活也可以這麼愜意閒適。

之前因為起床後就趕著去公司,他一直沒有規律的吃早飯的習慣,但今天雲洲已經決定改變那些不好的生活方式,於是在樓下買了個包子。

“早上好啊!”就連早餐店老板熱情的招呼聲,都讓雲洲忍不住熱淚盈眶。

好像已經有很久沒有聽到過彆人說給自己的早安晚安了。

這個世界是如此鮮活又美妙地存在著,為什麼自己從前總是看不見呢?

回到旅館的雲洲掀開了未完成的畫布,目光溫柔地落在畫布上已經乾涸的顏色上。

在黑暗的世界裡,開出了一朵豔麗的鳶尾花,雖然因為環境的黑無法看清,那隱約展現在月光下的花形,也足夠熱烈動人。

指尖輕輕搭上畫布,仿佛那不止是一幅畫,而是自己五光十色的精神世界,那麼浪漫,那麼瑰麗。

雲洲的眼前驀地一亮。

也許,並不一定需要傳統意義上的“工作”才能養活自己,爛漫又恣意的方式同樣可以養活自己。

想到這裡,雲洲的心甚至有一絲雀躍。

他熱愛繪畫,熱愛音樂,如同熱愛生活和鳶尾花,但在從前,他斷然想不到要將自己的熱愛作為工作,也不可能將作品展示在人前。

但現在沒有什麼不可以了。

昨夜那場盛大的煙火不僅是“裴雲洲”這個名字的告彆與祭奠,同樣也可以是“雲洲”這個名字的新生和閃耀。

他要用他自己的方式,讓“雲洲”這個名字走到陽光下,直至成為真正光芒萬丈的存在,成為真正漂浮在高高在上的天空裡的一座小島。

雲洲覺得自己握著畫筆的手好像更加靈動了,就連那惱人的顫抖都不再是阻礙,翻飛的指尖和手腕仿佛成了畫筆,隻消心隨意轉就能在畫布上繪出動人心魄的色彩。

這一次,雲洲沒有再為了作畫忘記時間,而是卡著點定了個鬨鐘督促自己吃飯。

再次來到昨天那家麵館,雲洲沒有點最便宜的青菜麵,而是加了個雞腿。

“這才對嘛,年輕人是長身體的時候,怎麼能隻吃那麼點?”店主阿婆笑眯眯地給他煮好了麵,和昨天一樣,碗裡有一個贈送的荷包蛋,“阿婆看你氣色也不好,平時一定不注意身體吧,來,多吃點,彆客氣!”

“……早過了長身體的時候了,”雲洲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熱情的人了,不由有些臉熱,“謝謝您,等過完這一陣,我……”

他下意識想像從前那樣,說出一些什麼物質條件來,比如給阿婆一大筆錢,比如幫她重新裝修一下店麵,這些事情對從前的他來說自然不算什麼,但眼下情況不同,更何況,他隱隱地覺得,如果自己真的這麼說了,好像,就又變回了從前的那個自己了。

阿婆這樣幫助他並不是貪圖什麼,而是因為這個美好的世界上,尚存有純粹的善意而已。

自己也應該相信,不,是堅信這一點。

於是雲洲改口道:“我也沒什麼好送您的,給您畫幅畫吧,您喜歡什麼樣的?是不是得畫點喜慶又招財的,意象好的東西?”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麵上浮現了真摯的笑意,在陽光下簡直美好得不似凡人。

阿婆看呆了一瞬,接著笑嗬嗬道:“好啊好啊,我老婆子也不懂什麼畫,你們學過的畫出來的肯定都是好的,我要把它掛在我這小店的最中間!”

“還有啊小夥子,明明笑起來很好看呀,多笑笑嘛,笑一笑心情會好,精神也會好的!”

那時候的店主阿婆,怎麼也想不到,這幅將要掛在自己店裡的畫,作者竟然是當世最著名的油畫大家,隨便一幅作品都能拍出上千萬甚至近億的天價,她牆上的這幅畫由於寓意財源滾滾,更是受到了無數商人的追捧,開出高價希望能夠收購;而她的小店,也因為受到諸多節目的報導客源猛增,賺了不少錢後翻修擴大。

但是即便如此,阿婆也沒有選擇將畫賣出去。

她始終記得,在承諾送給她畫的時候,那個年輕人眼裡的光。

那是名為愛與希望的光,無關利益和地位,值得被有心的人永遠珍藏。

雲洲的確是當之無愧的天才,繪畫注重采風、臨摹,但他好像根本就不需要這些東西,所有的內容都已經深深地篆刻在了他的腦海深處,詳略的安排,顏色的調和,光影的分布,沒有任何的卡殼,需要做的隻是安靜地畫畫而已。

他的速度比旁人快上不少,下筆也全無一絲滯澀,好像這麼多年的壓抑在這兩天驟然打通,總有畫不完的情感想要表達。

雲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太投入於作畫之中,還是真的已經完全不在乎了,總之他這兩天裡,沒有任何一次想起裴家和裴冽,每一件主動去想的事,也都是為了自己。

從前的他覺得這樣的行為是自私,但現在雲洲終於明了,這根本就不是什麼自私,而是對自己的愛與珍重罷了。

彆人不能給他的東西,他自己也可以給自己。

僅僅立時兩天,這幅作品便完成了。

雲洲自覺這幅畫作不屬於印象派、寫實派、巴洛克派等的任何一種傳統意義上的畫派,非要說的話,這隻是他自己的畫派,有著濃厚的個人風格。

沒有任何畫作售賣經驗的雲洲,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彆具一格”的畫作究竟能賣出多少錢,但總歸管幾個月的生活費和顏料總應該不成問題。

雲洲這麼想著,拿出手機開始搜索附近的畫廊和畫展的信息。

隻是,還沒等他在搜索框裡輸入自己想找的東西,他就看到了本地熱搜榜上排名前幾位的詞條。

#半山彆院大火,裴家小少爺疑喪生#

#生日聯姻宴變喪禮,裴家該何去何從#

雲洲對這些東西並不感興趣,正想關掉熱搜,手機頁麵上就自動播放了一段視頻。

“裴雲洲是我非常疼愛的弟弟,他出了這樣的事,我真的很難過,他在裴氏的前幾年,為裴氏做出了非常大的貢獻,如今我接手了他的工作,不會讓他失望的,尤其北城新區的項目,裴氏和我一定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卷,也請大家繼續相信我和裴氏。”

在采訪中,裴冽這樣對記者說道。

非常疼愛的弟弟?

接手他的工作?

不會讓他失望?

這一串回答也不知裴冽在心裡排練過了多少遍,字字都是謊言,可是麵上卻滴水不漏,雲洲當即就有些惡心,忍不住扶著牆乾嘔了一會兒,打開窗子吹了吹風才勉強好受了些。

是,他的確已經不在乎那些人了。

但裴冽的發言也的確將他惡心得夠嗆。

在認識了麵店阿婆那樣善良的陌生人以後,雲洲愈發覺得裴冽卑鄙又可笑。

自己當初究竟為什麼被蒙蔽了雙眼,被他追了兩年就徹底動了心任他予取予求?

雲洲看向了鏡子裡的自己,麵色慘白,神情冰冷。

他漠然地想,自己再也不要對裴冽有任何溫柔的神色了。

雲上高高飄浮的小島,從來隻需要彆人的仰望,怎麼是這樣的人可以追逐的呢?

雲洲緩了過來以後,繼續搜索畫廊的信息,並且很高興地發現,在這附近兩三公裡的地方,就有一個還算有知名度的畫廊。

畫廊的經營方式通常有兩種,一是由畫廊買斷作者的畫,之後賣出什麼價格就與作者無關;二是作者出一定的寄售費用,將畫作在畫廊展出,賣出後再與畫廊分成。

雲洲第一場賣畫,對自己作品的價值不慎了解,但他自信自己到底在商圈裡摸爬滾打那麼多年,一定能從畫廊負責人的表現裡看出些什麼。

向負責人展示自己的作品的時候,雲洲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負責人的表情。

負責人一天要看無數幅畫,雖然繪畫是吃天分的一行,但也總有許多落魄的畫家孜孜不倦地追求夢想,負責人見雲洲穿著寒酸,自然也把他當作了那一類人,一開始的態度自然也很是隨便。

可是,當雲洲打開作品的外包裝時,負責人的目光就再也沒有動過了。

很少有人用黑色作為油畫的底色,這樣陰沉的顏色,從技法上來說難以掌控,從審美上來看也很難出彩。

但眼前這幅畫,偏偏就是有讓人一眼沉淪的魔力,好像自己也同作畫的人一起,走進了這無邊的黑夜裡。

而這黑夜,也絕不隻有消沉,還有漫山遍野的花,五光十色,絢麗奪目。

畫這幅畫的人無疑是個天才。

負責人一麵這樣想,一麵忍不住高興,這位年輕的畫家一看就像是沒有什麼賣畫的經驗,而且看上去很急著用錢的樣子,說不定這一回,畫廊能低價收購這幅畫,然後撿個大便宜。

“作品是還不錯,但是不符合現在的主流審美,可能有點難賣,”負責人裝模作樣地沉思了一下,“但這幅畫我自己挺喜歡的,要不這樣,我六萬買下來,算我個人購入,也不上畫廊了,你覺得怎麼樣?”

他自覺六萬這個數目對普通人來說已經很大,而對缺錢的人來說更是一筆巨款,這個買賣對雙方來說都很劃算。

然而,他對麵的人可不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少爺,而是擅長察言觀色的雲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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