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人因為記憶而存在,記憶不完整以後人也就變得不完整了,但雲洲不那麼認為,既然是忘記的東西,就說明那不是自己想要記住的東西。
可是現在,他的想法好像又轉變了。
掌心的鑽石觸感猶在,雲洲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鑽石的棱角,仿佛透過鑽石感受到了另一個溫度,比自己的體溫略高一點。
那是屬於送給自己這顆鑽石的人的氣息嗎?
遲疑片刻,雲洲在搜索引擎下輸入了“雲洲”這個名字,以一個第三人的身份。
按理不會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但現在的雲洲,總覺得好像連自己是誰都分不清了。
最糟糕的情況很快出現,這個名字好像真的是這半年來橫空出世,從一幅畫、一部電影和一段音樂開始,再往前就是一片空白。
可是他明明已經二十四歲,他前麵那麼多年的人生,都去哪裡了呢?
第94章 沒有人了
“你記得這個嗎?”第二天到了公司以後, 雲洲將應許叫到了自己麵前,將項鏈展示給他看。
應許看到那串項鏈的第一時間,臉色就不由僵了一下。
哪怕他跟著雲洲這麼長時間,表情管理能力其實已經很好, 此時也很難維持麵上的平靜。
他當然認識這串項鏈, 畢竟他知道從前的裴雲洲日日將項鏈掛在脖子上,也知道後來項鏈在火中遺失, 再然後被裴冽撿回, 又通過他的手還給了雲洲。
隻是當時雲總不是想要將項鏈扔掉嗎,怎麼現在又突然找了回來呢。
應許心中有些不安,回答雲洲的問題時自然也就不可避免地遲疑了一下。
“你就和我實話實說就好, ”雲洲將項鏈放在桌子上, “不用有什麼顧忌。”
“我、我不能。”作為一個忠心的下屬兼愛慕者, 應許從未拒絕過雲洲任何要求, 但是眼下, 他實在很難將那些事情對雲洲和盤托出。
“連你也要瞞我,”雲洲忽然笑了,將項鏈收了起來,“那看來, 我過去應該過得挺慘的。”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為什麼大腦會這麼排斥想起,彆人又為什麼要對自己三緘其口。
“不是這樣的, 您彆多想,”應許艱難地解釋道,“隻是、隻是這件事說起來太複雜。”
“我沒那麼脆弱, ”雲洲歎了口氣,“應許, 你知道嗎,我現在有種感覺,這種感覺非常熟悉。”
“就是,你可能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感覺,這是一種,好像自己身處於謊言的中心,全部的生活都是由虛假組成的感覺,就好像身邊所有人都達成了一致,在共同地欺瞞著你,”雲洲很慢地說道,“而這樣的感覺,我好像從前也曾體驗過。”
聞言,應許徹底慌了神。
雲洲所說的,被謊言包裹的感覺是指什麼他自然知道,因為那就是從前的裴雲洲所經曆的一切。
“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了,”雲洲不欲讓他為難,疲憊地對他擺了擺手,“你下去工作吧,我一個人待一會。”
應許覺得麵前的雲洲好像很落寞,他不確定讓這樣的雲洲一個人留在辦公室裡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就在他還在猶豫的時候,雲洲又道:“我沒有你以為的那麼脆弱,我說了,下去吧。”
心思被戳破的應許隻得暫時離去,辦公室裡很快就隻剩下了雲洲一人。
“也許我是該把你鎖起來。”雲洲凝視著桌麵上的鑽石項鏈,“這樣這的一切平衡就不會打破了。”
但是現在平衡都已經打破,再將項鏈鎖起來就隻是繼續自欺欺人,繼續生活在虛幻之中而已。
雲洲頭一回在辦公室裡,做了除辦公之外的事情。
他打開了昨天就匆匆忙忙看了一眼的,關於“自己”的所有消息,一條一條地看過去。
雖然網絡上的雲洲是一個奇跡般的人物,甚至被不少媒體盛讚為華國乃至全世界藝術的新星,但雲洲看著這些報導卻沒什麼真實感,好像那並不是自己的人生,而是一個第三人的人生一樣。
雲洲翻看了所有資料,才終於在最早的一條報導中看到了一點模糊的影子。
那是一個名叫裴雲洲的人的追悼會,在追悼會上,電影《新生》的主題曲《鳶尾》第一次公開演奏,而那支曲子,正是已故的裴家小少爺裴雲洲的作品。
雲洲茫然地看著視頻中的片段,雖然畫質不算清晰,他也能清楚地瞧見,被擺在禮堂正中央的畫像上的人臉,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
雲洲下意識站到了鏡子前,指尖細細撫過自己的眉眼,每一寸都是那麼熟悉又陌生。
“我到底是誰,雲洲是誰,裴雲洲又是誰?”雲洲喃喃自語道。
過往的細節一點一點在雲洲腦海裡浮現,隻是不太清晰,依舊是片段式的,沒有辦法將這些片段融彙在一起。
“所以,那棟我怎麼都想不起來的大樓,是裴氏。”雲洲站在窗邊再一次向下眺望,自言自語道。
“那看起來,我的過去的確挺悲慘的。”雲洲自嘲地笑了一聲。
如果他就是裴雲洲,那麼很多事情就可以解釋了,比如他缺席的前麵二十四年的人生,比如雲洲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藝術天賦和商業手段。
如果他就是裴雲洲,那很多事情其實上網一搜就能知道,他的記憶也能被徹底補齊,但雲洲又覺得這樣挺沒意思的。
既然已經知道不是多好的回憶,就這樣放過自己好像也挺好的,要是想起來了就是想起來了,沒有想起來,他也不必強求。
畢竟他現在已經是雲洲了。
在應許擔驚受怕了好幾天後,驚訝地發現雲洲似乎完全沒收到項鏈的影響,很快恢複到了之前的生活和工作狀態,也再沒問過他與過去有關的事,至於那串項鏈,他也再也沒有見過。
應許不敢主動去問雲洲,他究竟將那串項鏈如何處理了,既然雲洲不說,他也就隻能當作沒有這回事。
而裴冽那邊的情況,他也一直有在關注,隻是拖了這麼長時間一直沒有起色,人始終呆在ICU裡,靠著最先進的儀器和設備續命。
醫生數次斷言裴冽可能撐不過那個晚上,但裴冽又的確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晚上,在受了這麼重的傷以後還能撐這麼久,簡直就是醫學奇跡,並且直言道他完全就是憑一口氣、憑一股執念撐到現在的。
而這股執念是什麼,不用想也知道。
裴家人不是沒想過請雲洲去看看,可是這樣的念頭才在他們心裡一閃而過就被他們立刻否決了,提出這樣的想法的裴遠甚至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
他們淪落到這步田地完全是他們咎由自取,又有什麼臉麵請洲洲回來,這樣的事情他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精密的儀器可以維持基本生命體征,昂貴的營養液可以補足身體需要的能量和元素,但長期臥床帶來的肌肉的消解萎縮是根本不可能抵抗的,裴家人眼見著病床上的裴冽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卻又毫無辦法。
有時候他們甚至會想,是不是讓裴冽得到永久的解脫更好,可是裴冽的求生意誌實在頑強,心裡的執念固執得可怕,偏生每一回都停了過來。
“我們可以繼續這樣,但是裴氏不行,”裴遠疲憊地對自家夫人道,“裴氏沒了主心骨,雖然現在還尚能支撐,可是早晚會亂的,但這是小洲的心血,不應該毀在我們手上,我在想,上回冽兒沒能送出去的合同,我們應該再送一次。”
“你說的對,我們應該將股權讓渡合同再送給小洲一次,”裴母神色鄭重地點了點頭,“本來就應該還給他的,隻是那時候他拒絕了冽兒,我們應該再試一次。”
“好,”裴遠歎了口氣,“我想,我們應該親自去。冽兒這邊,左右也不會更糟了,讓護工暫時看著就是。”
哪怕知道他們親自去就是送上門去找罵,但也隻有這樣才足夠有誠意。
“那我們今天就去?”裴母遲疑道,“但是我們能見到小洲嗎,現在新生影視炙手可熱,排隊想要見他的人,隻怕多得數不過來。”
“咱們不是和應助理有聯係嗎,請他幫幫忙或許可行。”裴遠不確定道。
那位應助理的確可以幫他們牽線,但他知道應助理對雲洲堪稱死心塌地,前些日子給他們傳話,不過是出於裴冽用性命救了雲洲一回,這才肯幫他們的忙,在這件事上他又真的會願意幫忙嗎?
“真可笑啊,”裴母神色淒然,“從前我們不肯讓出的股權,如今想要還給他,都是那麼困難。”
萬幸撥通電話以後,應許表示雲洲第二天下午就有時間,可以幫他們約見。
“也不知這麼做是好還是不好,裴氏的股權還給小洲以後,我們和他之間,真的就連最後一點牽係也沒有了,”裴遠自嘲地笑道,“不過這樣對小洲來說也挺好的,總算是可以徹底和我們這些傷害過他的人一刀兩斷了。”
第二天他們趕到新生影視的時候,是應許親自下來接他們上去的。
“老裴總、裴夫人,雲總這幾日精神和狀態都好起來了,一會兒您二位和雲總見麵的時候,請務必謹言慎行,不要刺激我們雲總。”應許麵無表情地提點道。
“我們知道了,我們會小心的,謝謝應助了,我保證我們今天來隻為股權的事,多餘的事,我們一句都不會提。”裴遠向應許鞠了一躬,從前的他從未想過,自己也會對一個助理這麼“尊敬”。
裴母的懷裡抱著一束和當日裴雲洲送給自己,卻被自己扔進了垃圾桶的,五顏六色的鳶尾花,兩人一道跟著應許進了會客室,雲洲正站在窗邊向下眺望,聽到門外的腳步聲方才回頭。
“你們是來乾什麼的?”雲洲冷淡道,“和裴氏的商業合作,應該還沒有出什麼問題。”
“小洲……”裴遠下意識開口,而後猛地想起,如今站在自己麵前的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被他們看輕的孩子,而是高高在上的雲洲,於是他又艱難地改口道,“雲總,我們來是想將裴氏的股權讓渡給您。”
“你們難道不知道,我已經撕掉過一份讓渡合同了嗎?”雲洲下意識道,說完他才發覺,自己對這件事竟然毫無記憶,隻是無意識間說出來的。
他撕掉了誰給他的合同?
雲洲壓下心中的疑問,麵無表情道:“更何況,我既然已經撕毀了那份合同,就說明我根本就不想要你們這個裴氏。二位跑這一趟,沒有必要。”
“我們、我們知道,”裴遠痛苦地說道,“可是雲總,我們不想讓裴氏毀在我們手上,這是你從前的心血,應該回到真正的主人手中。”
不想讓裴氏毀在他們手上?
雲洲狐疑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就見兩人麵上痛苦的神色不似作偽。
但裴氏不是經營得還算好嗎,距離自己上一次拒絕股權應當已經過去了不少時間,他們怎麼現在突然又舊事重提,真要毀,早就已經毀了才對。
“裴氏的發展與我無關,我可不姓裴,”雲洲冷然道,“如果兩位今天來就是為了這件事,那麼就請回吧。”
“雲總,我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裴母沒忍住痛哭出聲,“實在是、實在是裴家,已經再沒有一個能撐起你的心血的人了。”
裴家,沒有人了?
這又是什麼意思。
第95章 接受股權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雲洲並沒有接過裴遠遞上來的合同,但也沒有直接拒絕,而是警惕道,“你們又在打什麼主意?”
“這是小洲……這是雲總最愛的花, ”裴母沒有回答他的話, 而是將懷裡的花遞到了雲洲麵前,失落道, “我們有錯, 但是鮮花無錯,不管怎麼樣,也不管今天的結果如何, 雲總都收下這束花好不好?”
她就這麼將花擺在雲洲麵前, 眼底寫滿了懇切和悲傷。
鮮花的確無錯, 可雲洲想不通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自然不敢就這麼收下。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雲洲再次重複道。
“裴家, 已經沒有彆的人了,”裴遠不敢與雲洲對視,更不想讓雲洲以為他們這麼說是為了博取雲洲的同情,“我們隻是想讓雲總曾經的心血不要白費。”
“還有這花, 您就收下吧,”裴母的言辭懇切之至,甚至連敬語都已經用上了, 哪怕麵前的雲洲與她的孩子一般大,還沒有到她一半的年紀,“當初扔掉了那束花以後, 我就一直在後悔,代表愛意與希望的花, 原本就該是這個世界上最絢爛的顏色,是我太庸俗,錯的永遠都隻是人而不是花。”
鳶尾花的淺淡香氣很快充盈了整間會客廳,雲洲的精神有一瞬間的恍惚,好像隨著他們說起一件事,就會有一段零星的記憶碎片在腦海裡蘇醒,一遍遍地告訴他,他從前過的生活究竟有如何悲慘。
“放在這裡吧。”雲洲沒說收下與否,隻是漠然道。
但這話仿佛給了二人一點曙光,在將花束小心翼翼放在桌上以後,兩人就滿懷希望地看向雲洲,期望他同樣也能收下裴氏的股權。
“雲總就收下吧,”裴遠勸道,“我們知道我們做的事情永遠無法被原諒,但至少物歸原主,也算是我們能給出的,最後的補償。”
雲洲沒有說話,而是拿起讓渡股權合同看了一眼。
在簽名欄處已經寫上了裴家所有人的名字,隻要等他簽字以後,這份合同就會成立,這一幕好像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不,不一樣,記憶中在這個“裴冽”的名字後麵,沒有一個“(代)”,而是印上了一個指印。
清楚知道合同簽名的規定的雲洲,自然能理解這是什麼意思,無非就是這個名字代表的人要麼不會寫字,要麼沒辦法寫字而已。
雲洲的心莫名跳了一拍。
這個裴冽,就是他在拍賣會的頁麵上看見的那位“裴*先生”嗎?
或許,也隻有這個解釋了吧。
“我是不會簽的,”雲洲冷淡地將合同放回了桌上,“你們應該知道,我既然拒絕了第一次,就會拒絕第二次。”
“我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裴遠痛苦地說道,“這份合同簽下,裴氏的股權也轉讓出去以後,我們就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麵前了。”
裴冽已經是那副樣子,他和裴母的身體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幾乎要被漫長的痛苦折磨拖垮,恐怕也沒有多少時日。
他們都沒有機會再出現在雲洲麵前了。
雲洲沉默了一下,覺得這話似乎有點熟悉,好像不久之前,也有人這麼對自己說過,他說,再也不會來打擾自己了。
見雲洲的神情似有鬆動,裴母趕忙又添了一把火道:“簽下合同,對雲總來說沒有半點壞處,裴氏現在也勉強還能運轉,隻是需要一個新的主心骨而已,之後的事務大可以按照從前的模式繼續下去,不需要雲總費多少心思的,一切都還是雲總的身體更重要。”
“我隻問你們一件事,”雲洲凝視著合同上那個指印,不自覺地想起了那串被自己重新封存回了櫃子最深處的金剛石項鏈,輕聲問道,“裴冽……是誰?”
裴遠和裴母對視了一眼,沒有想過雲洲會問他們這個問題。
因為早已從應許這裡得知,雲洲對從前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的緣故,他們早就做好了雲洲一點都不記得的準備,也覺得這樣的情況下,或許更可能說服雲洲簽下合同,完全沒想過雲洲竟然會主動問起裴冽。
“他、他是一個不太重要的人,”裴遠說這話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心一抽一抽地狂跳著,但是他又實在沒有了彆的辦法和借口,“隻是因為他有裴氏的股份,所以才不得不有他的簽字的。”
“是這樣嗎?”雲洲漫不經心地轉了轉手裡的筆,“那,他也是自願送出股權的嗎?”
“那是自然,”裴遠斬釘截鐵地回答道,“請雲總放心,來之前我們都已經處理好手續了,裴氏上下的員工,也都很認可新的總裁。”
“哪怕我不姓裴?”雲洲冷笑道。
“……當然。”裴遠被他的反問說得一哽,當初正是因為雲洲不是真正的裴家繼承人,他們才會在生日宴上將本該屬於雲洲的股權轉交給了真正姓裴的人,可現在他們卻求著雲洲回去,這樣的事情,不用想都覺得可笑。
“行,我簽了。”在他們失魂落魄的目光中,雲洲漂亮的字跡赫然出現在了合同的受益人處,接著又蓋上了自己的章,合同從這一刻起正式生效,裴氏真正的掌權人也變成了一個根本就不姓裴的人。
他突如其來的爽快令裴遠和裴母都驚訝了一下,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反複確認了雲洲的確在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以後,兩人均忍不住雙眼含淚,語氣也有幾分哽咽。
“總算、總算是把能給出的最大的補償還給你了,”裴母抹了抹眼淚,沒忍住自己的稱呼,“小洲,請讓我最後再這麼叫你一次吧,小洲。”
“我不是你們的小洲,”雲洲冷淡地說,“二位還有事嗎?沒事的話,我就要送客了。”
“小洲、雲總……”有那麼一瞬間,裴遠差點就沒忍住想要對他提起裴冽,本來他已經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的,可是剛剛雲洲提起裴冽,又讓他無端地感覺好像有了一絲希望。
“不,沒事,沒事。”裴遠的舌頭有點打結,到底在脫口而出的最後一刻,終於息了帶雲洲回去看一看裴冽的心思。
自己種下的苦果,該由自己吃下。
“他怎麼樣?”在兩人失魂落魄地離開雲洲的辦公室的時候,雲洲突然問道,“他現在,怎麼樣?”
裴父裴母均怔了一下,沒想到雲洲竟然追問了這麼一句,下意識轉過頭去,就見辦公桌前的雲洲依舊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樣子,眼神裡沒有怨恨、沒有失落,什麼情緒都沒有,這令他們又以為,自己剛剛所聽到的問題是不是錯覺。
“怎麼,不能說?”雲洲嗤笑一聲,“都能代他簽名了,卻不能說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裴遠一個激靈,“我們隻是、隻是不想讓你以為將他的事說出來是為了換取你的同情。”
“想得太多,”雲洲言簡意賅道,“你們不值得同情,我也不會同情,我之所以問,隻是單純基於,他在車禍裡為我擋住了關鍵的一下而已。”
雖然從前的記憶依舊模糊不清,但對於最近的變故,聯係起裴父裴母剛剛所說的,裴家已經沒有能當大任的人了,故而雲洲在心裡有了大概的猜測。
隻是,即便知道了裴冽為了保護他差點死了,也沒能讓雲洲的心產生什麼波瀾,他的心好像都隨著記憶一起消逝了。
“他,他的狀況不太好,”裴母扛不住壓力,黯然道,“已經搶救了很多次了,醫生說,他還能活著純憑最後的意誌。”
“我知道了,你們走吧。”雲洲點點頭,沒再說什麼,好像他問出這個問題,就真的隻是為了了解一下這個保護了自己的人的情況而已。
會客廳裡很快又隻剩下他一人,雲洲又一次站在落地窗邊向下眺望,目光落在屬於裴氏的那棟大樓,更準確地來說,那棟大樓如今已屬於他自己,新生影視不費吹灰之力就吞並了明城的一座龐然大物。
但是他心中並沒有多少喜悅,對雲洲來說,這樣不是靠自己的付出得到的“高高在上”,全部都是虛假的,就和從前包繞著自己的謊言一樣。
雲洲一麵看著那棟樓,一麵摩挲掌心裡不知被他什麼時候從櫃子裡再次取出的金剛石項鏈,鑽石尖銳的棱角一下下劃過掌心肌膚,像是在刻意提醒著雲洲它的存在。
“應許,進來吧。”雲洲微微提高了音量,讓等在外麵的應許進來。
應許沉默地站在雲洲身邊,覺得此時的雲洲有一點陌生。
“你說,我該去看看他嗎?”不需要過多解釋,應許也知道雲洲口中的“他”指的是誰。
“我不知道,”應許艱澀道,“這是您的事情,我沒資格提出建議。”
雲洲閉了閉眼,眼前是揮之不去的鳶尾花田,以及花田上與自己一同奔跑,一同休憩的模糊身影。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雲洲低聲自語了一句,“為什麼所有美好的記憶都是假的呢。”
“他在哪家醫院?”雲洲突然轉過身看向應許,隻是語氣依舊冷淡。
應許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因為裴冽就在雲洲曾長住的那家醫院,甚至是那間病房裡。
他不知道雲洲眼下的反應,究竟是把從前的記憶想起了多少,也不知道這樣對雲洲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但他隻是一個助理,無權乾涉任何總裁的決定。
就聽雲洲淡淡道:“你帶我去看看他吧。”
第96章 人的本能
雲洲覺得自己雖然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但他也並不是憐憫或原諒裴冽,而是他覺得,或許隻有這樣,才能斷得更加乾淨。
不管怎麼說, 裴冽也算救了自己一回, 如今去看他一眼,也算是還了這一份恩, 往後他就和裴家所有人都徹底沒有了瓜葛。
懷著這樣的想法, 雲洲走進了那家醫院。
雖然依舊沒能找回從前的記憶,雲洲也覺得這家醫院很是熟悉,也許很多被自己刻意忘卻的痛苦經曆, 都是發生在這家醫院裡的。
雲洲跟著應許一道來到了十八樓, 站在病房門前, 雲洲略微閉了閉眼, 壓下內心繁雜的思緒後就敲了敲門。
“是誰?”裴母的嗓音早已不複從前的溫柔似水, 而是沙啞得可怕。這個點醫生已經查過房,他們想不出除了醫護,還會有誰來看望如今落魄至極的裴家。
雲洲沒有回答,而是直接推門進去。
在看見雲洲的那一瞬, 裴父裴母都明顯呆了一下,像是完全沒想到,雲洲竟然也肯出現在這裡。
雲洲並未理會他們訝異的目光, 隻是平靜地看向了監護儀上的生命曲線。
因為久病成醫的緣故,他對這些醫學知識遠比一般人來得熟悉,哪怕車禍後失去了大量的記憶, 這些已經成為常識的知識也依舊存在於他的腦海裡。
所以雲洲很快判斷出,裴家人並沒有說謊, 裴冽的狀況的確糟糕得很,哪怕此時並不算很好的生命體征,也是依靠插管內源源不斷泵入的純氧勉強維持的。
雲洲看完生命曲線後,才看向了病床上的裴冽。
旁人探病都會帶上鮮花、果籃或是其他補品,唯獨雲洲來時,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帶來,仿佛他來看病人真的就隻是為了完成看病人的任務。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雲洲稍微靠近了一些,看見了男人臉上因為長期臥床又缺乏營養而出現的明顯凹陷,以及很久沒有刮過的胡茬,雖然因為蓋著被子無法看見他身上的樣子,雲洲也可以料想到,並不會比他清減了無數的臉好到哪裡去。
其實雲洲腦海裡對裴冽的印象已經非常模糊了,所有的記憶,也隻剩下在鳶尾花叢裡,多年前他們都還是少年的時候,一個朦朧的身形而已。
但即便如此,雲洲也不用想就知道,裴冽和自己“記憶”中的樣子相比,已經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雲洲並沒有說話,而是就這麼沉默地在裴冽的病床邊站了一會兒,病房裡另外的兩個人也都沒有說話,他們的目光在雲洲和裴冽之間反複轉移,感覺自己越來越看不懂從前這個小兒子了。
“我已經來過了。”雲洲注視著裴冽緊閉的雙眼,麵無表情地說道,“我已經看過,也就該走了。”
這裡原本也不是他該多留的地方。
雲洲沉默地想到。
他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竅,這才會想著要來看裴冽最後一眼,通過這種方式與裴家一刀兩斷的。
裴父裴母看著雲洲將要離去的背影,非常想開口挽留雲洲,想和雲洲再說會話,不光是為了裴冽他們想要這麼做,就是為了他們自己,他們也想這麼做。
可是這個口,實在是太難開了,更何況,他們都已經承諾過,不會再糾纏雲洲了。
他們隻能無助地看著雲洲一步一步走向病房門口,從出現在這裡到離開,總共不過十分鐘左右的時間,他就像是一陣風,風過以後,什麼都不會留下。
而就在雲洲離開的前一秒,病房裡突然響起一道微弱的聲音——
“洲、洲……”
“要、好好的……”
雲洲的腳步生生頓住,這兩句話雖然聲音很輕,但因為病房裡實在安靜得可怕的緣故,還是原封不動地傳入了他的耳朵裡。
而他駐足也不是因為什麼彆的原因,正是因為,這兩句話實在太熟悉。
在那場車禍過後塵封的記憶好像一下子就被解封,他的眼前浮現出了那輛銀白色的轎車衝撞過來前的最後一瞬,在碰撞造成的漫天火光即將將他吞沒之前,他好像看見有一個人向自己撲了過來,溫熱的血液連同濕熱的親吻一起落在自己的額間。
他好像也聽到,那時候在他耳邊響起的,很輕很輕的“洲洲,要好好的”。
哪怕雲洲自認自己是一個很絕情的人,在這樣的場景下也很難完全克製。
他就這麼站在門口,既沒有離開,但也沒有轉身看一眼病床上的人,就像一座安靜的石像。
而裴遠和裴母,此刻則是又驚又喜。
自從那場車禍以後,裴冽就一直不曾醒來,也沒有開口說出過完整的句子,說的最長也最多的幾個字,也就是“洲洲”而已,但更多的,卻是從來沒有了。
眼下裴冽雖然依舊沒有醒來,竟然在昏睡中說了完整的一句話,難道雲洲的到來,真的那麼有用嗎?
病床上的裴冽,始終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裡,這麼長時間來沒有清醒過一次,但他雖然未醒,身體本能卻尚在,對外界仍保持著非常微弱的感知。
但那也真的隻是非常微弱的感知而已,哪怕是紮針的疼痛強度,也從沒有使他有醒來的跡象過,醫生也曾斷言,有可能他這輩子都是這樣了,長久地保持著昏睡的、依靠醫學儀器維持生命的狀態,再也無法醒來了。
然而此時,或許是裴冽的身體本能對雲洲的氣息實在熟悉的緣故,僅僅是雲洲那麼一瞬的靠近,好像都激起了最原始的感知和反饋,在他一望無際的黑暗視野中,驟然有了一絲光亮。
昏睡的裴冽什麼也不記得了,唯獨記得,在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裡,好像隻有過一束光,不管是少年時期還是青年時期,都隻有那一束光而已。
那是他的洲洲,自鳶尾花田到大學校園,再到商場之中,他的洲洲自始至終都是那樣璀璨又明媚,乾淨又溫柔,與他在這個圈子裡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飛蛾對光總是天然迷戀的,他也不例外。
此時,長期沉眠的身體本能好像一瞬間被激發了起來,雖然睜眼和清醒對他來說依舊困難,但或許是驚人的意誌力使然,他的指尖都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好像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發展。
“洲、洲洲……”昏睡中的裴冽想要再勉強地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來,想要再叫一叫雲洲的名字。
他不知道雲洲到底在不在自己身邊,他隻知道,他好想叫住自己在夢裡看見的人。
站在門口的雲洲自然也聽到了這一句,隻是這一回,雲洲沒再遲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病房。
裴冽和裴家的事情都與他徹底無關了,他不該再留在裡麵的。
“冽兒,冽兒!”看見了病床上裴冽微弱的反應,裴遠和裴母無暇出去追離開的雲洲,緊張地喊著裴冽的名字,同時瘋狂按動了牆上的傳呼鈴。
匆匆趕到的醫生看見了裴冽指尖的最後一次顫動,但很快就消弭於無,就好像是手指的主人也感受到了,屋子裡已經沒有了雲洲的氣息,所以就又失去了最後的求生能力一樣。
“剛剛有發生什麼嗎?”醫生震驚道,“他竟然真的突然就有了反應?”
“不、不是的……”裴遠痛苦地說,“就是、就是那個常出現在他口中的洲洲,剛剛來過了。”
醫生沉默地看了幾人一眼,一切都不言自明了。
“既然手指還能動,就說明還有希望,”醫生寬慰道,“再繼續觀察一下,當然,如果還能請那位來的話,自然更好。
“謝謝醫生。”裴遠點了點頭,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
“現在該怎麼辦?”醫生離開後,裴母淒然道,“我們要是再請小洲回來,小洲應該會不高興的吧?我們明明都已經答應了,再也不會去打擾他了。”
裴遠看著再次失去反應的兒子,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
如果裴冽依舊和之前一樣毫無反應的話,他們還能勉強保持冷靜,可是在雲洲出現以後,裴冽好像真的有了好轉的跡象,這讓他們怎麼能夠理智?
應許並沒有跟著雲洲進入病房,而是聽了雲洲的吩咐留在車裡等他,對今天可能發生的一切應許都有所準備,但當他看到回到了車上的雲洲的時候,還是不由地心頭一跳。
實在是雲洲的樣子太安靜了,安靜到好像又變回了最糟糕的那段時間的裴雲洲,那時候的裴雲洲好像也是這樣,明明一聲不吭,在工作上的狀態也和從前毫無區彆,但實際上卻已經是一具行屍走肉。
“……雲總?”應許遲疑地試探道,“剛剛有發生什麼嗎?您還好嗎?”
雲洲好像突然回過了神,揉了揉眉心,輕咳一聲道:“抱歉,嚇到你了嗎?”
“沒有,”見雲洲好像恢複了過來,應許鬆了口氣,“您剛剛是在想什麼嗎?”
“沒事了,”雲洲搖了搖頭,平靜地扯了個謊,“隻是從沒有見過受傷成這樣的人,有點被嚇到了而已,這件事就到這裡結束吧,我們回去。”
他和裴冽以及裴家都沒有關係了,雲洲再次提醒道。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隻是一切真的都結束了嗎?
雲洲的大腦一陣不合時宜地泛起鈍痛,像是潛意識在質疑他的說法一樣。
他不敢閉上眼睛,一閉上眼仿佛就看見那輛衝自己而來的車,以及濺在額角的溫熱血跡。
或許是大腦啟動了自我保護機製,雲洲一直不敢也不想回憶那場車禍的細節,可如今想來,卻是無比蹊蹺。
北城新區的項目才啟動沒滿一年,那一整片區域的規劃都還沒完成,道路也十分陳舊,道路監控以及車流量也都少得離譜,怎麼就那麼巧會被車撞到呢?
明明那裡的空間那麼寬敞,道路上更是毫無阻礙,下方就是田野,就算那輛來車刹車失靈,那輛車的司機也大可以衝進田野,依靠土地的阻力逐漸減速,而不是撞上自己的車才對。
“……雲總?”見雲洲再次駐足,像是陷入了沉思,應許有些不知所措。
“去查,”雲洲回過神來,眉眼閃過一絲厲色,“那場車禍,去查。”
或許那不是一場車禍,而是一場早有預謀的謀殺。
在雲洲的回憶裡,那輛車好像真的是衝自己而來,也就是說,即便沒有那一日與裴冽一道去看原野上的鳶尾花,這場車禍也遲早會發生,隻是到了那個時候,就未必會有人擋在自己麵前了。
“應許,”雲洲忽然又叫住了正要領命離開的人,遲疑問道,“你說人的本能,到底能強大到什麼程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