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殘敗痕跡(2 / 2)

“我的花還在。”

這樣的認知令裴雲洲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原本虛浮的腳步都輕快了三分,腳踝上的傷好像都不存在了——

甚至於,他想給裴冽打電話的原因,都不再是因為身與心、靈與肉的雙重痛苦,而是因為最簡單最純粹的快樂。

他的鳶尾開花了,在這初夏的六月,在這本不屬於鳶尾花期的時節,從一盆發蔫的綠植裡,以愛意為花語,生長出了最美的藍色鳶尾花。

莫名的自得甚至占據了他的腦海,裴雲洲忍不住去想,哪怕是再厲害的花匠,肯定也沒有自己厲害吧?

可是他想到這裡,大腦卻又是一陣尖銳的劇痛。

“咱們家裡有那麼多花匠,哪有讓主人家親自動手的道理。”

“你工作那麼忙,怎麼有空親自做這些呢?”

“有些事情,就交給該做這些事情的人去做就好。”

明明電視機的聲音很大,裴雲洲卻一點也聽不進去。

母親溫柔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像一場無孔不入的細密的雨,密密麻麻占據了他的每一寸肌膚,接著又不容分說地化進每一寸血肉裡。

“我不該做這些的。”

“我的工作都忙不完呢。”

“項目,和陳董的項目……”

裴雲洲眼前一陣陣地發暈,但大腦卻離奇地清晰起來,連帶著邏輯思維都逐漸恢複。

“母親說得對,我的工作是裴氏和裴家,不是一盆可笑的花。”

肌肉的動作無需大腦指令,已然先一步開始了執行。

未曾受傷的左手,指尖精準無誤地夾住了右手掌心的碎瓷片,一個用力將其拔了出來。

血管的裂口沒了填塞,隨著碎片甩出的動作,下起了星星點點的血雨,像是自血肉中綻開的煙花。

煙花的餘燼四散開來,落在地板上是簇簇鮮紅火苗,落在鳶尾殘株上是最珍稀的養料,落在病號服上是鮮豔明麗的顏料,繪出了一幅抽象但卻驚心動魄的畫作。

指尖捏著的碎瓷片一定是燙手山芋吧,不然為什麼會覺得指尖這麼燙,簡直比體溫高了不少。

身上越來越冷了。

不該留下這盆花的。

裴雲洲是這麼想的,也跟著這麼做了。

下一瞬,碎瓷片在空中畫出一道拋物線,徹底消失在裴雲洲的視野裡。

裴雲洲終於想起來正經事。

手機,要找手機。

還沒有給阿冽打電話呢。

他想阿冽了,好想好想啊。

裴雲洲重新開始在屋子裡尋找,終於在桌子下麵找到了手機。

想來,剛才自己強撐著起身給母親拉凳子的時候,沒站穩撞掉的吧?

看,自己都有可能因為站不穩撞掉手機,母親的身體那麼差,撞掉花盆也是很正常的。

裴雲洲為自己先前的猜疑感到羞愧。

摔碎的花盆差點傷到了母親,這一切明明都是自己的錯。

如果早就如母親所說,不要去做除了工作以外的亂七八糟的事,那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了吧。

自己總是把一切搞砸。

裴雲洲的精神又發散了一會兒,總算想起來自己是要給裴冽打電話。

一轉頭,卻看見了窗子裡隱約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他的眼前雖仍一片迷蒙,也依稀可以從中分辨出,自己頭發淩亂,領口大開,灰頭土臉,衣服都臟兮兮的。

這不是他,這不是阿冽喜歡的他。

“你是怎麼弄成這樣的,洲洲。”

“還是乾乾淨淨的你更漂亮。”

戀人的呢喃在耳邊適時響起,對裴雲洲的認知給出了最直接的佐證。

他,不,乾,淨,了。

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種感召和指引,裴雲洲的腳步愈發輕快,就連眼前的雲霧都仿佛被一束光穿透。

他隻覺自己從未有如現在這般神智清明過。

裴雲洲準確無誤地找到了去往洗手間的路,每一個腳步都踩得很踏實,半點搖晃都不曾有。

從容得就像是這場病從未來過。

打開洗手間的燈,清晰的鏡子裡映照出無比陌生的麵容。

鏡子裡的人臉色白得跟鬼一樣,已然不是病中的蒼白,而是慘白甚至青白,就連雙頰上的最後一絲血色都已失去。

裴雲洲的指尖落在那裡,想象著戀人的模樣。阿冽很喜歡吻他的臉,尤其愛吻那略微隆起的雙頰,甚至在最親密的時刻,還會小聲在他耳邊調笑,說自己實在太瘦,唯二的一點肉除了給身後那片隱秘地帶,就是給了漂亮的蘋果肌。可是現在,那塊肌肉失去了最後的血色,一點也不漂亮了。

一貫豐潤的唇瓣很是乾枯,唇紋深得像道道溝壑,唇色也是灰白的,像是連最後的生氣都被抽走。

裴雲洲的指尖又順勢落在唇瓣。阿冽吻他的時候,會用舌尖細細舔.弄他的唇瓣,用門齒輕輕噬咬他的唇珠,直至讓那柔軟的唇,徹底打上自己的印記,然後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誇他的唇瓣柔軟可親。可是現在,唇瓣再不複它的豐潤,反倒像屬於一個垂垂老矣的年邁者,乾涸且凹陷。

淩亂的領口大咧咧地敞著,其下的肌膚與糟糕的臉色一樣青白,比起“明顯”,似乎用“皮包骨”來形容他的鎖骨更為合適。

藍白的病號服上染著星星點點的血,礙眼又礙事。

裴雲洲遲鈍地想要洗一洗臉,但顫抖的指尖在此時似是鐵了心地不想讓他如願——

就連擰開水龍頭的動作都那樣艱難,那樣費力。

好奇怪,水龍頭有這麼緊嗎?

但好在最終還是成功了。

裴雲洲伸手捧了一把水往臉上澆。

好暖和的水啊。

比他的手他的臉暖和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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