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難以安睡,就是方瑾淩也沒有被趕回車上,大夫來瞧過,開了一副常規的藥,勸著不要勞累就回去治傷員。
營地裡的那五口大鍋一直沒有停歇,人太多了,喂完了流民,還有士兵們要吃飯,吃完飯又是熬薑湯驅寒。饒是女眷們再有激情,也累的靠在一起打盹。
車隊裡的過冬禦寒的皮毛襖子,甚至隨車的被褥毯子都翻了出來,劉珂沒保留,都給了那些流民。沒有太陽的晚上,這初春的大西北實在太冷了,滴水結冰不為過,曠野之地,沒有這些東西,憑流民身上單薄的衣裳根本抵擋不了寒氣,這個時候也沒有什麼規製的講究了。
管著糧草的管事愁眉苦臉地算著接下去兩天的口糧,離京的時候,劉珂特地敲了皇宮和兩座王府大竹杠,本應該是綽綽有餘,如今也變得捉襟見肘起來。
方瑾淩捧著湯藥一口一口地喝著,聽著邊上的管事向劉珂稟告,糧草不夠,衣物尚缺,總之一個個壞消息。
劉珂擺了擺手,小團子立刻讓管事們都退下,然後他對著篝火一歎:“淩淩,哥原本是來當逍遙自在的王,結果卻乾了欽差的活,一邊賑災還得一邊懲治貪官惡吏,嘖,你說這都是些什麼事!”
方瑾淩喝完了藥,將碗遞給小團子說:“王哪是那麼好當的?”
“可也太難了!”劉珂的感慨發自肺腑,也是在身旁隻有方瑾淩的時候才敢這麼說,“真的是太難了!”
是的,今日這一雙雙眼睛就這麼看著他,所有人等著寧王做出決定,可劉珂又能怎麼做?流民上萬,哪怕多數是光棍,然而老弱婦孺加在一起也不是小數目。
離雍涼城還有三天的路程,這是按照原本正常的腳程計算的,若是加上這龐大的累贅,五天不知能不能走到,可糧食支撐不住了。
饑餓會引起動亂,到時候哄搶,這千名士兵怕是鎮壓不住,更何況,流民裡麵還混有土匪,若是從中作亂,就是劉珂自己都會陷入危險之中。
這樣看來,果斷地就該將這些婦孺舍棄。隻是看著那一張張充滿希望的臉,哪怕自己餓肚子也想著老婆孩子的男人,就隻問一句於心何忍便無話可說,否則讓歸順的流民又如何看待,之前的善意豈不成了虛偽?
劉珂自己也下不了這個命令。
所以最終他沒有給出答案,隻用從長計議短暫地安撫了人,然後逃避了。
這讓他產生了濃濃的挫敗感,在京城中向來橫行無忌,什麼事都敢做,什麼事都不怕的七皇子在人性之前露了怯意。
“淩淩,可歎我自詡清醒,看誰都像個傻逼,原來最可笑的居然是我自己,狂妄自大,蠢不可及,關鍵時刻,屁用都沒有。”
“那殿下後悔了嗎?”忽然,方瑾淩問。
劉珂怔然:“什麼?”
“若當初你選的不是雍涼,而是按照王老爺給的地方挑一個,或許就沒有這麼多事了,想必早就已經到了封地,被所有的官員迎為上賓,住在美輪美奐的王府裡,美酒加美婢,可謂逍遙快活。殿下,你後悔了嗎?”
方瑾淩一邊說,一邊對著篝火搓手,這個時候他沒再用手爐,所有的東西都得省著點。隻是太冷了,他的身體縮成了一團,隻露出一雙眼睛在外頭,望著劉珂,細看眸光中還帶著一分戲謔。
見此,劉珂伸出去地抬起手往他的腦門上一敲:“怎麼可能後悔,小淩淩,你這是看不起哥哥啊!”
那一下一點也不疼,跟撓癢癢似的,方瑾淩摸了摸額頭,笑道:“難道不是嗎?有王老爺打點,官員必然上下聽令,笑容滿麵迎您為王,什麼流民,什麼勢力,您一句話罷了,也就不會如現在陷入自我懷疑當中。”
劉珂冷笑道:“可上下聽令,又是聽誰的令?怕是到時候一碰一個軟釘子,比現在更難受。”
方瑾淩頓時展顏,響亮地說了一聲:“對。”
劉珂頓時宛然,身體往後一仰,躺在地上抬頭看著天空,隻見曠野星辰比任何的地方都要明亮,他忽然說:“淩淩,哥讀書不好,不過有一句話突然覺得挺有道理。”
“什麼?”
“這是孔子還是老子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然後曾益其所不能,對吧?”
方瑾淩聽著抽了抽嘴角:“這是孟子說的,還有中間幾句話呢,被你吃啦?”
劉珂理直氣壯道:“那當然是沒記住,不過這不重要,反正天無絕人之路,至少因為我來這裡,這些流民才有活路,是吧?”
“當然。”方瑾淩重重地點頭,“想想看,連我家姐姐們都願意幫助你,便是相信殿下的品行,當得起這份信任。雖然這次她們沒有說話,因為知道任何人身處這個位置都難以抉擇,所以無論殿下如何選擇,都不該被苛責,因為你已經比旁人做的好太多了。換做景王和端王,我姐她們早就在離京之際就帶我遠離了吧。”
方瑾淩望著劉珂柔柔地笑著,輕聲卻堅定道,“我沒選錯人。”
劉珂聽著唇角一個勁地往上揚,被這麼一誇,心裡美得簡直冒起了泡泡,不知為何,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所有的鬱悶仿佛都被清掃一空,神奇極了。
他抬起身對著方瑾淩揚了揚眉,“既然如此,哥哥就想辦法把這個難關給過去!”
見劉珂振作起來,方瑾淩頓時目光明亮,充滿期待,清清脆脆一聲:“嗯!”
“所以……”劉珂嘿嘿一笑,“淩淩有好辦法嗎?”
方瑾淩對著篝火搓手的動作就是一頓,“……”他一言難儘地看著劉珂。
你的辦法就是讓他想辦法是吧?可真行。
方瑾淩豐富的表情,以及一臉的控訴讓劉珂訕笑起來,他握住方瑾淩在篝火上取暖的雙手,殷勤地搓了搓,壞笑道:“小淩淩,哥又不傻,你要是沒主意,今晚怎麼會這麼淡定,還如此體貼地安慰哥哥,早就跟那秀才嘀咕去了,是吧?”
方瑾淩年紀小,手相對也小,還瘦,劉珂的雙手整個能將他包裹起來,嘴裡念叨著:“怎麼這麼冷,來,哥哥給你暖暖手。”
“我不冷。”方瑾淩哭笑不得,不過他也沒將手收回來,實在是太溫暖了。
也不知道劉珂什麼體質,明明穿得不厚,可是手心卻一片火熱。方瑾淩就算烤火摩擦都不生熱的手被這麼捂著,隻覺得舒服極了。
他點了點頭,看著劉珂,賣著關子,“殿下既然這麼說,那我也不能辜負這份信任。”
說完他挑了挑秀氣的眉,示意靠近一些。
兩人因為捂著雙手本就湊得極儘,再靠近一些,火光下,劉珂能明顯地看到方瑾淩臉上那細微的絨毛,因為養得精細,少年的皮膚細膩無一絲瑕疵,上挑的眼睛明亮的好似天上星辰,帶著點點旋渦……不斷地吸引他。
不知為何,劉珂忽然有些不敢靠近了。
方瑾淩見他不說話也沒有動靜,就這麼愣愣地盯著自己看,納悶道:“怎麼了?”
這一聲讓劉珂回過神,捏了捏手裡的手,又有些不自在,他放開了手,拿起火堆便的乾柴,往裡麵撥了撥,“就這麼說吧,沒人聽見。”
那當然沒什麼問題,方瑾淩不疑有他,將手縮在了懷裡,思忖片刻,說:“殿下猶豫的地方在於加上流民家眷的數量,我們的存糧根本無法支撐到雍涼城,而這是絕對克服不了的困難,所以,我的建議是不帶上她們。”
“不帶上?”劉珂皺眉,“放棄她們嗎,可那些男人麵對著粥都不舍得喝,跪在地上要留給妻兒,怎麼會聽從?”設身處地一想,劉珂若是其中之一,他就是餓死也不會放棄一家老小。
“不帶上不等於放棄。”方瑾淩說。
此言一出,劉珂頓時思索起來,“那就是把口糧留出一部分給她們,讓她們原地呆在山上,等到殺了盧萬山,開了糧倉,再過來接濟,這樣一來的確就不會拖累車隊,影響前行速度。”
方瑾淩道:“我問過趙秀才,流民就住在官道附近的山頭,土匪原本就是為了方便搶劫,老窩並不遠,所以我們無需去接過來,整個車隊直接前進,大概就十裡路,明天就能走到了。”
劉珂緩緩點頭,似乎同意,但是眉頭卻未解,“可糧食已經不多了,到時候留多少,怎麼留,那裡至少五千的老弱婦孺,留少了,怕是無濟於事。”
“殿下,您彆忘了,那是土匪的窩。”方瑾淩提醒道。
劉珂一怔,接著仿佛意識到了什麼,問:“你是說去搶土匪?”
方瑾淩笑著點頭:“羅雲說,那些混在人群裡的土匪一個個都身強力壯,可不像是忍饑挨餓過來的,所以我猜,土匪肯定私藏糧食。趙秀才一句話就讓土匪消了吃人的想法,可不是因為他們心生憐憫,更不是害怕人吃人,而是他們有吃的,所以沒必要走到這一步。”
劉珂摸著下巴,“若真是如此,那口糧的問題就直接變成土匪的問題了。”
“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