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身邊人的安靜,虞漁唇角朝上揚了揚。
在這宴會上,大家觥籌交錯,你來我往的恭維。
剛開始時,宴會的主角自然是虞漁為首的新人進士們。
大家最關注的還是虞漁。
正如周成瑞所說的那樣,丞相似乎很喜歡虞漁。
在新進的進士一一站起來向眾人舉杯介紹自己的時候,大家臉上的笑容都虛偽又客氣,嘴裡吐出來的話都是“英雄出少年”、“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年輕的時候也這麼意氣風發”諸如此類。
然則隻有在虞漁起身朝大家作揖敬酒的時候,丞相大人說了句:“陳大人氣質的確不俗,皇上也對你青睞有加,假以時日,陳大人定當成為我大漢的中流砥柱。”
虞漁的回答謙遜又本分:“晚輩願為聖上分憂,為百姓解難,至於中流砥柱,不敢妄想,多謝丞相大人厚愛。”
聞言,丞相眯了眯眼睛,又捋了捋胡子。
在人群中,這年輕的狀元郎看起來有一股羸弱的氣質。
在這富麗的燈火和觥籌交錯的酒杯中,她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就和那日遊街一樣,她會讓人忍不住把目光一直停駐在她的身上,完全移不開視線。
這種宴會,年輕人隻不過是個幌子。
權勢才是敲門磚。
所以新鮮的進士們剛剛做了主角沒一會兒,這些官員們就各自找和自己關係近的聊起天來了。
謝如君穩坐在丞相左下第一位,邊上圍滿了人。
他的確炙手可熱,因為人都喜歡和能給自己帶來利益的人打交道。如今的謝如君身為吏部尚書,不說權傾朝野,但在官員的升遷變動中,他的話語權可不小。
虞漁一直都是很安靜的樣子,彆人找她說話,她就說兩句,如若沒人過來,她便本本分分地盯著觥籌交錯的人們,似乎在想些什麼心事。
大家都喝得有點醉了,虞漁已經看見幾個大臣開始吹牛皮和鬥嘴。
另外,虞漁感到遠處似乎總有一道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
虞漁心裡有數,隻當沒看見。
本來已經沒有虞漁什麼事兒了。
可忽然有人敲了敲虞漁的桌子。
虞漁順著聲音看去,隻看到一截清瘦的手指微微屈起,其餘部分則隱藏在寬大的袖袍裡。
“來得晚了,你不介意吧?”
“我那日看到你遊街,便有心想和你認識認識,正好今天有個宴會,我便想著過來,可中途有些事耽擱了,我疑心散場了,可還是過來看一眼。”
“運氣還不錯。”
他的聲音帶著兩分笑意,聽得人身心舒暢。
虞漁適時地抬頭,眼神中露出幾分疑惑,打量來人。
“你是?”
“我叫趙忖,是刑部的,和你辦公的地方離得不遠。”
此人模樣上,氣質不俗,穿著一身玄色的衣服。
“多謝趙大人特意來看我。”
“我在上京這個地方,並不認識什麼人,所以也……”
趙忖:“不要緊,我聽說你是三元及第,太厲害了,上次在街上看你,你可真是風光無限,我一個男子都有些看呆了。”趙忖半開玩笑地說。
虞漁:“趙大人謬讚了。”
趙忖似乎是真心想和虞漁交朋友,問了虞漁的官職,還對虞漁說了些推心置腹的話。
虞漁適時地露出謙遜而感激的笑容,讓趙忖也很是受用。
“對了,我看你現在也閒得無聊,要不我帶你到處轉轉?”
虞漁:“這是丞相大人的府邸,我們這樣離開,是不是有些不好?”
看虞漁擔憂的樣子,趙忖笑道:“這是丞相大人的府邸沒錯,可也是我家,我帶朋友到家裡轉轉,有什麼不好的。”
“你是……”
他指了指正在和同僚說些什麼的丞相,“那是我爹。”
趙忖是趙慶冉的兒子。
虞漁其實早就把朝廷裡各人的身份調查清楚了,隻是她麵上仍舊露出赧然。
“我不太了解……”
兩人就這麼出了宴會。
周成瑞看著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消失在門口,若有所思。
“再過幾月,這裡的荷花便開得很好看。”
趙忖把虞漁帶到一處湖心亭裡,指著大片的荷葉對虞漁道。
亭子裡有燈火照著,可是四處寂靜,仿佛離宴會上的喧鬨一下便遠了。
虞漁看了看黑漆漆的湖麵,回頭看趙忖。
“屆時趙大人是打算領我來看荷花麼?”
趙忖:“怎麼不行?”
虞漁露出一個淺笑。
“總是出入丞相府,難免會有傳言……”
“那又如何,陳兄不願意與我們趙家扯上關係麼?”
趙忖問。
虞漁隻是回頭看趙忖,她本就比趙忖低一些,回頭看他便要仰視。
“怎麼會?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我隻是個小官,若是被太多人注意……反而不好。”
趙忖想起這少年遊街時候那展顏一笑,又聽她如今畏畏縮縮的話,總覺得她似乎在藏拙。
“那你便當大官。”
“三元及第哪個最後不是官至一品,怕什麼?”
趙忖的聲音仍是似笑非笑。
虞漁說:“我不是怕,隻是不太熟悉。”
虞漁:“我從小在江南長大,有些緩調子,不愛太快做什麼……與趙大人交朋友我是願意的,但看荷花的事兒,我現在也還給不了一個答案。”
趙忖看虞漁解釋得這麼認真,笑了起來。
“你幾歲?”
虞漁:“我今天便十八了。”
“滿了嗎?”
“未滿。”
“這麼小啊。”
兩人不再聊荷花的事情,轉而聊起年紀來。
聊著聊著,又回到了官場上。
“據我所知,我們漢國曆史上最年輕的丞相是二十八歲。”
趙忖說。
虞漁:“我知道,是……”她說出一個人名來。
趙忖卻搖頭:“我不是考你曆史,我是問你,你有沒有點野心?”
虞漁:“我從未想過這種事情,我隻想本本分分地當個小官,當個父母官。”
趙忖又是笑。
虞漁本一直都是淺淡的表情,唯獨這次趙忖笑時,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她一笑,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也熠熠生輝。
這倒讓趙忖看得有些失神了。
“我看你以後在官場上,還是少笑,不然你的對家多看你幾眼,便要朝你投誠了。”
虞漁似真似假地問:“是麼?”
趙忖多年後仍記得虞漁這天晚上對他說的:她對做官這事兒沒什麼野心。
可再回望虞漁從進入翰林院之後的種種所作所為,他才恍然大悟:她哪裡是沒有野心,她隻是對他說了謊罷了。
她的真話,都在她的笑裡藏著。
一共六年。
虞漁從一個看似前途一片光明實際上前路未知的狀元郎一路攀升到丞相,一共隻用了六年時間。
六年之後,虞漁將紅娘接到了上京。
六年前意氣風發的謝如君,如今狼狽而蒼老,身上的官服已經被扒下來換上了囚服。
在和紅娘道完歉之後,他就要被發配到邊疆去修築城牆,再無回京之日。
六年過去,紅娘老了很多。
可是她的眼睛還是和虞漁記憶裡那樣,很亮。
“謝如君,這是你欠我的。”
紅娘看著跪在地上的謝如君,露出了此生最燦爛的笑容。
謝如君怔怔地望著紅娘,臉上留下兩行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