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了?
——什麼錯了?
——神說剛才的審判錯了嗎?
——那麼剛才的審判就的確是錯了。
很少有人能夠理解蘇晝的話。
絕大部分夕光城居民在聽見他們的主在行刑台上道出的話語時,腦海中閃過的就是這樣的想法。
——既然神說錯了,那麼就錯了。
為什麼錯了?不清楚。但既然神都說了錯了,那麼就是真的錯了,或許稍後會有神官來為我們解釋吧。
而實際上,有著這樣想法的人,都是少數,因為他們起碼還在想得到一個解釋。
可前來觀看審判的居民,都是審判之主的信徒,他們虔誠,敬畏裁決與審判,尤其是那些有著審判之血顯現的人,亦或是再過去的生活中,或多或少獲得過一些審判之主信徒幫助的人,他們的虔誠,甚至無需蘇晝去解釋對錯。
他們崇敬審判之主,所以,當蘇晝出現在他們眼前時,他們心中所充斥的,隻有喜悅和興奮。
——啊,主,是主!祂降臨了!
——數日前的神降果然是真實的!我錯過了……倘若我堅持下去,我說不定就能成為第一個麵見主的人了!
——這一幕我要記下來,回家畫成畫,留給子孫後代!
這就是他們真實不虛的想法。
所以,既然審判之主說,剛才的審判錯了,那麼就必須是它錯了。
“沒錯,這個小女孩無罪!”
“是啊,她是無罪的,我們應該赦免她!”
“傻瓜,既然她是無罪的,那我們就沒辦法赦免她!應該當場釋放,然後道歉賠償!”
一時間,這樣的聲音,這樣的心聲,廣場上蔓延。
甚至,不少人已經開始行動起來——他們想要順從蘇晝的話,登上行刑台,榮耀地釋放那個風之民女孩,以證明自己的虔誠。
但是,卻有一股溫和的力量擋住了他們,令這些人無法上前。
蘇晝站立在行刑台上,他無言地注視著眼前所有的人,雙目中滿是失落——一種對自己,對眼前眾人的失落。
“為什麼這麼簡單的就相信我所有的話?”
他低聲自語,但是聲音卻響徹整個城市,神聖的聲音在所有人的耳畔徘徊,帶著困惑不解的語氣:“懷疑呢?你們之前不是還都在祈禱,祈禱讓我審判,讓我用雷擊殺死她嗎?”
“為什麼我一開口,你們就全部都完全相信了?”
沒有人回話。
所有人都和蘇晝一樣困惑。
——不然呢?
就連神都這麼說了,那麼難道還有錯嗎?
他們根本理解不了蘇晝的思路,因為在這些夕光城居民……不對,在輪回世界居民的眼中,神就是絕對正確的化身。
質疑神?為什麼,難道不正是神讓他們安居樂業,又以教約法典約束人性本惡,讓整個世界崇善友愛嗎?
就這樣,蘇晝等待了一會,卻仍然沒有等到自己渴望聽見的聲音。
青年能聽見,台下眾人的心聲——他們仍然搞不清楚為什麼。
所以蘇晝知道,自己恐怕是等不到回答了。
——有統治,就有群眾。有群眾,就有盲從。有盲從,就不會有獨立的思考。
而有真神的宗教統治,以道德,文化,信仰作為標準和抑製器,在加上可能存在的神明神降這一持有‘最終解釋權’的大殺器,這樣的統治,就是最強大的統治。
所以,蘇晝隻能長歎一聲。
“埃利亞斯,你做錯了啊……雖然我現在仍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麼帶領這個世界,但毫無疑問,你至少錯了一半。”
“這樣的統治,或許可以讓他們幸福,讓他們平等,讓他們互相友愛……但同樣,也隻會讓他們成為一群隻知道敬拜神明的無知者。”
“倘若神明一直正確,或許還不會有大問題——可是,假如神明犯了錯,這世間就不會再有製約神明,勸告神明的力量!”
所以,他向前邁出一步。
蘇晝站立在審判台上,麵對眼前數萬名,以及數目更多,正因為‘神降’而匆匆趕來的其他夕光城居民,壓低了聲線,嚴肅地說道:“不教而誅,是為虐。不嘗試去教育,改變對方,就用暴力手段消滅一個人,這樣的行為,是暴虐,錯誤的。”
“我其實並不知道這個孩子究竟信不信我,但是,哪怕是你們真的不喜歡無信者,那為什麼不嘗試去教育他們,讓他們成為你們?”
“或許他父母是海盜,但是孩子呢?她有沒有犯過其他罪,比如說殺人,搶劫,進行過隨同犯罪?”
“我並不是因為她是個年輕的孩子,就要放過她——倘若她殺人,搶劫,虐待其他人,做大惡事,那她就不是孩子,而是畜生。你們大可以通過這些罪行審判裁決,我隻會叫好。可為什麼要用不信這個理由?”
主的聲音響徹天地。
艾蒙跪拜在原地,他現在心中還在回憶之前神宛如暫停時間一般的權能,以及輕鬆將雷劫擊碎,將天空擊打出雲洞的偉力。
“太強大了,這就是審判之主嗎?我主明明有這麼強大的力量,之前卻仍然能和普通人一齊在小店中享受美食……這就是主的慈悲與愛嗎?”
雖然心中如此想到,但是不知為何,艾蒙的心中卻仍然有些許疑惑。
他是唯一一個,看見主呼應祈願,施展力量,降下雷罰,懲戒那個傳播瘟疫的老者的。
所以,艾蒙很難理解,為什麼在此之後,主明明沒有施展力量,可卻同樣有雷罰降臨——而之後,主又擊碎了那雷罰,並宣傳那個審判是錯誤的。
為什麼?他很難理解。
為什麼?心中其實還有很多為什麼。隻是絕大部分時間,他都將這些為什麼按捺在心中,並施加一道又一道封印。
所以,當主困惑地詢問在場所有人,問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時。
不知道為什麼,艾蒙忽然站起身來。
從原本的跪拜之中。
“吾主!”
在站起來的一瞬間,這位灰發神官就感覺到了,整個廣場數萬人都在同時注視著自己——疑惑,不解,震驚,恐懼,不滿……許多許多種眼神彙聚在他身上。
甚至還能聽見不遠處傳來‘快跪下!你這是不敬神!’‘艾蒙,你這是乾什麼?!’這樣責備的聲音。
一時間,艾蒙的心跳的很快,因為恐懼,也因為一種難以抑製的感覺……他自己知道,那是困惑,一種隱藏了很久很久,自從第一次看見審判之主,看見神時,就已經有的困惑。
所以,哪怕是承受著數萬人隱隱帶著敵意的目光,神官仍然強自鎮定著自己的語氣,大聲道:“您為什麼要保護這個不信者呢?”
如此說著,艾蒙幾乎是豁了出去,他大聲道:“我,我曾經蒙受您的恩典!我的一家,都曾經因為一些不信者,一些不遵從教約法典者的迫害差點喪命,是您,是您的裁決官將公平的裁決帶給了我,讓我得以從不公義的栽贓陷害中幸存。”
“所以當我得知我也有審判之血後,我無比興奮,那證明我可以接近您——接近您的道!我堅信,您的道可以審判一切的邪惡,一切的不信,讓世間變得更好!”
“而那些不信者,他們栽贓陷害,欺瞞良善,他們根本不遵從善的道……當他們放棄您與我們立下的誓約時,他們就已經是惡的化身了啊!”
“好!”
艾蒙原本以為,自己會被神斥責——多麼正常啊,神剛才都已經說了,那個女孩是無罪的,那就代表她肯定是信仰主的。
既然如此,自己剛才的指控,根本就沒有半點基礎。
但是,一聽見之後,主又說了,祂其實也不知道對方究竟信不信仰祂,這一種古怪的感覺就從心頭湧出,令他不吐不快。
但是,艾蒙卻沒有想到,主在第一時間的回應,居然是興奮,帶著鼓勵的讚同。
“問的好,艾蒙。”
神官能聽見,審判台上的主看向了自己,那是一道溫暖的,遠勝過太陽的目光,它凝聚在自己身上,仿佛令自己成為了全場的焦點。
而隨後,主回應了自己的問題。
“但是,你還是沒有搞明白——懲戒並非是為了毀滅,而是為了讓人生活的更好!”
“我之所以懲戒惡人,是因為不懲戒那些惡人,其他良善的人就活不下去——當然,我自己看不慣也是一個原因。但,倘若惡人沒有邪惡到,他不死其他人就活不下去的地步,那麼我也不會厭惡他到非要殺他的地步不可。”
如此說道,主伸出手,他指向了身後,那一位仍在昏迷的風之民女孩:“你問我,為什麼要保護這個無信者——但是你說錯了,我並沒有保護‘無信者’。我隻是保護一個現在還不知道有沒有犯錯的人。”
“艾蒙,你說你曾經遭受過無信者的迫害,但是你也很清楚,相比起‘懲戒了惡徒,但是善人也死了’這點,是否‘善人恢複正常,但惡人還未抓到’這點,會更好一些?”
“這,的確……”艾蒙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但是隨後他又發現不對:“可是,倘若沒有懲戒惡人,那還會有更多的善……”
而台上的蘇晝簡單的回應道:“我當然不會讓惡人逍遙法外,隻是要告訴你,相比起懲戒,最重要的是保護,讓世界變得更好。”
“懲戒的目的,是讓那些拖文明後腿的人死掉,讓那些還沒有犯罪的人恐懼犯罪,進而走向善的道路——這是一個需要控製的力量!而不是說,遇到一個你們不喜歡的東西,想都不想,就用多數人的暴力將其毀滅!”
“懲戒和審判的目的,從來就不是毀滅!被毀滅的東西,就沒辦法再去向善了!”
而將這些話說出來後,蘇晝自己卻愣住了。
“——是啊。”他如此想到:“我之所以一直以鏟除邪惡為己任,隻是因為我願意。”
“神木世界的魔帝國師,輪回世界的水之神,還要降靈會的那些首領,獸神界的神獸之王……那些怪物,無論有著怎樣的理由,都是隻要它們活著,其他人就活不下去的存在。”
“噬惡魔主這一神通,就是出自於此——我認為一個存在是邪惡的,那它就是邪惡的,我殺死對方,我會很開心。”
但是……這樣的思維邏輯,其實是非常直接簡單的。
假如僅僅是單純的為了自己開心而去殺‘自己認定的惡人’,那歸根結底,自己和眼前這群,隻是為了自己開心,所以就要求審判之主,去懲戒一個‘不信者’的普通人,又有何區彆?
這個世界,憑借審判之主的存在,人人都是噬惡魔主。
每個人,都在使用自己的心,去評判另外一個人的善惡。
說白了,對於火之民,風之民來說,不信者就是絕對的邪惡!哪怕是將噬惡魔主的神通給他們,他們殺死不信者,絕對是能拿惡魂的!
而且,惡魂的質量會非常高,因為眾多信者針對不信者的咒怨實在是太濃厚,以至於根本不需要對方為惡,就可以確定對方的確是惡。
“噬惡魔主的神通核心……就是以這些為基點。這些人的思維本質,和之前的我其實並無區彆,也難怪他們會是我的信徒。”
“所以,倘若我現在,在這裡否定他們……豈不是說,我之前,是……”
“是,錯誤的?”
個人空間中。
盤踞在智慧樹上的赤色小蛇,目光仿佛可以穿越空間,凝視著此時正一臉困惑,迷茫的蘇晝。
蛇靈輕笑著,開懷地笑著。
——如何,我的立約者?察覺自己‘道路’是‘錯誤’的味道?
美味嗎?茫然嗎?痛苦嗎?感覺自己之前的一切都被否定了嗎?
但是,這正是你獨一無二,身為‘強者’的特權!
“失敗者,沒有承認自己是‘錯誤’的資格。一個失敗的人,可以改進自己的正確,卻不能承認自己的錯誤,因為倘若承認,就失去了麵對現實的勇氣,也沒有了與苦難抗爭的力量,結果是他將會承受更大的苦難。”
“蘇晝,我的立約者啊,正因為你一路都是勝利而來,正因為你擊敗了所有的敵人,所以現在,你才有了這奢侈無比,可以承認自己是‘錯誤’的資格。”
“你此時跌到,卻仍位於失敗者的上方。你現在痛苦,卻不過是破繭而出前的掙紮。”
而這,就是你的試煉!
與此同時。
夕光城,廣場。
“這……”
聽到蘇晝的話語,艾蒙頓時陷入了茫然。
他無措地看向蘇晝身後的那個不信者小女孩——實話實說,對方仍然令他感到厭惡。
隻要一想到對方可能不守約,不信神,神官就有一種本能的破壞欲,就像是想要踩死蟑螂,拍死蚊子那樣,清掃掉臟東西那樣,他就是很討厭那一點。
但是,倘若放空思想,認真的,單純地看過去……對方不過是一個十幾歲,自己孫女輩的小女孩而已。
——倘若這個小女孩,並非是發自內心的不信神,隻是單純的因為從未接觸過神的恩典,所以不知道有信神這麼一回事呢?
就像是嬰兒那樣,嬰兒一開始也是沒有信仰的,不是因為他們生而有原罪,而是因為他們還並不知道什麼是惡,什麼是善。
有點,相似。他忽然如此想到。
就像是昔日昔日自己那被冤枉的家族那樣……
那時,明明什麼都沒有做的自己,就被默認為背道者,差點就要接受裁決而死——如果不是一位裁決官執意查明真相,恐怕自己的下場,和這位小女孩也並無不同。
或許,的確——我們應該確定對方是否為惡,是否信仰主後,再來進行審判和裁決……
艾蒙陷入了思索。
而蘇晝有些煩躁地吐出一口氣,他轉過頭,轉頭看向其他人。
蘇晝能感知到,艾蒙的心中,仍然在糾結信與不信這毫無意義的一點。
但是,能夠開始反思,能夠敢於站出來對自己提問,就已經算是不錯。
但可惜的是是,在其他人心中,他卻沒有感覺到半點可以稱之為‘感想’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