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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魔紀,八十三萬零十四年。
——新曆二年,一月四日。
赤丘州。
位於天元界中大洲西側的赤丘州,位於極西之地,西大洲大陸板塊於此地和中大洲板塊碰撞,山脈隆起,地質變動極劇,多火山熱泉以及地表熔岩湖,故名為赤丘。
赤丘州州府,焚檀山地底深處。
天元界,‘火’之地脈中樞。
灼熱的氣流扭曲空氣,肉眼可見的赤色熱浪在地脈深處翻湧不休,令岩石熔融,神鐵軟化。
深邃的地底深處,實質化的火行地脈之氣澎湃,在靈視中,它就像是一條條血管一般的金紅色脈絡,主乾洶湧澎湃,而眾多毛細血管般的支脈聯通赤丘州的每一座火山,每一處熱泉。
而在地脈中的一些鈾礦夾層中,甚至有不少天然的核裂變反應堆,錯綜迷離的放射線與地脈靈氣的波動構成了一圈最完美的屏蔽罩,即便仙神天帝也絕無可能跨越世界窺破。
但就在這連堅不可摧的神鐵都軟化的極熱之地,卻有一隻龐然威嚴的神鳥收翼端坐在地脈洪流的中央,閉目沉眠。
青金色的靈光閃動,毫無疑問,這正是神鳥燭晝。
斬殺南正楷後的這段時間,蘇晝一直都在和明正德一齊研究‘五德麒麟法’和‘輪轉不朽法’的進一步推廣改進版本。
以薩拉為原型,研究出的兩種修法當真是簡單到了極致,雖然效果也被削弱了不少,但起碼真的算是‘人人能修’的範疇,根據基層負責普及的結果反饋來看,就連鄉村小鎮中的農夫在學會文字後,也能勉強在十幾天內修出一個基礎。
這一效果,自然是好的不能更好,兩人都非常滿意。
不過之後,明正德專注於協同諸族神鳥,對地脈祭柱進行微調,而蘇晝也派遣自己的化身,隱秘行動,攜帶一根根地脈祭柱前往各大地脈主脈。
根據明正德所言,最近這麼一兩千年來,正好是天元界地脈七八萬年一次的大規模地脈活躍期。
而他的計劃,就是憑借應天承炁五德大陣,通過地脈祭柱聯通一個個幾乎獨立的主脈,將所有的地脈起伏都引導彙聚於一點,最終同時爆發,催動絕地天通之陣的運轉。
以整個天元界所有地脈的力量塑造而成的大陣,是神帝也絕無可能擊碎的堅固屏障,它足以擋住仙神和天魔數萬年,直到下一次地脈起伏期出現,大陣自然崩解為止。
數萬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對於神魔而言,無非就是長長的一夢,對於凡人乃至於文明而言,這也足夠漫長。
明正德不知道這段不受神魔乾涉的時間,自己和人類可以做些什麼,又能做到怎樣的地步——但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而在數萬年後,人類將迎來怎樣的結局,那就是之後的事情。
總而言之,這麼兩個月的時間內,明正德和蘇晝都前所未有的忙碌。
而在明正德指點下,蘇晝也算是深入了解了‘天地一炁鎮元金章’的精髓。
鎮元金章作為南正楷的根本修法,也是明正德昔日構成自己土係五德神光的核心組件之一,他在得知蘇晝想要構築自己個人空間的完整五行循環後,便親自出手,教導蘇晝相關的五行化生之法,為青年填上了最後一塊拚圖的碎片。
如今,地脈深處。
青年正修行至最關鍵的時期。
在灼熱璀璨的火之地脈深處,如山一般雄偉的神鳥平靜地沉眠,儀態莊嚴巍峨,宛如不朽的神像。
但是如今,神像卻逐漸褪色——地脈之氣洶湧澎湃,可神鳥之軀卻愈發黯淡,他胸口的溫潤結晶原本璀璨,釋放著強橫的生命氣息,可此刻卻逐漸晦暗下來,仿佛枯萎的葉片那般腐朽。
——天人五衰。
福儘壽終之時,天人衣著垢穢,頭上華萎,不鎖精氣,忽生臭穢,厭居本座。此乃衰敗五象。
此刻,蘇晝渾身便有類似的異象出現:他羽翼失色,結晶黯淡,利爪愚鈍,翎羽跌落,通體腐朽。
“燭晝這是……要乾什麼?”
地脈的另一頭,當世朱雀炎熾離目光肅然地看著這一幕,身著勁裝的長發麗人扇動羽翼,眉頭緊皺。
作為赤丘本地的地主,正是炎熾離接受蘇晝的青丘,帶他前往此地地脈進行修行——那時她還頗為高興,實力猶在自己之上的燭晝倘若更進一步,是否可以比她更靠近神魔之境?如若可以,那她是否也能借鑒,以此升華自己的修法?
但是她可沒想到,這燭晝所謂的修行,居然一修就直接把自己修的天人五衰,渾身顫抖,衰老到了壽終之時!
炎熾離能清晰地看見,此時的蘇晝渾身上下正在不斷地脫落羽毛,那一根根堪比神兵的青金色神鳥之羽枯黃跌落,就像是秋日的落葉那般。
“這真的是修行嗎?!”
心中疑慮大生,礙於蘇晝之前的叮囑,炎熾離忍耐住自己的憂慮,沒有出手提醒蘇晝這些異狀,她不安地在一旁旁觀,親眼注視著蘇晝原本那磅礴如海的生命氣息逐漸消散,隱去,宛如沒入歸墟那般徹底消散無蹤。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朱雀還以為蘇晝真的死了。
但就在那一瞬間,她聽見了一聲鳳鳴。
在生命氣息衰弱至極限時,蒼老至極限的神鳥睜開雙目,眸光璀璨。
他昂首高鳴,展開雙翼。
哢嚓!
龜裂的聲音響起,神鳥體表表層枯萎的老皮迸裂條條裂隙,強橫的氣息擴散,一道道甲木雷光閃爍。
崩碎老皮一塊塊脫落,露出晶瑩的全新軀體,威嚴的氣息擴散,令蘇晝一時之間宛如太陽一般,整個地脈中都逸散著宛如草木一般的清香與芬芳。
此刻,燭晝之軀周身,舊有的羽毛仍在不斷地脫落,可是卻又有全新的羽翼正在生成——以滅度之刃為原型,宛如刀刃一般的刀羽釋放著鋒銳無比的金氣,而甲木神雷環繞神鳥周身。
再一次亮起的胸口結晶中,熾熱無比的火焰之光閃動,神鳥的體內氣血澎湃,骨骼堅固,借由地脈之氣修至小成的‘移世不滅體’中融合了水土二係的精髓。
一滅一生,一枯一榮,一朽一華,一陰一陽。
“一世滅,一世生,輪轉不休,是為不朽!”
平靜的神念擴散,蘇晝周身靈氣溢散,隱隱凝聚成了五色的花紋,陰陽輪轉不朽法這一由他自己創造的修行法,此刻被修行至理論上的極限。
憑借地脈中更加劇烈的汲取壽元之力,加速修行,蘇晝直接將自己舊有的神鳥之軀散儘,再以此為基礎,重活第二世,令五色長生花綻開!
倘若是其他木係修行者,甚至可以直接由此一轉神木之道,直接化身成全新的神木之軀,省下神木之道最脆弱最漫長的幼年成長期!
“這,這是涅槃?!”
此刻,見證這一幕的炎熾離登時震驚了,她凝視著蘇晝以陰陽輪轉不朽法為自己重塑根基,直接將真身從舊有版本升級至2.0版本,目光滿是震撼:“原來,原來如此……將所有的壽元凝聚為一點,令外在的皮相腐朽,脆弱,然後再將蓬勃的生命力爆發,重塑神軀!”
“不破不立,不舍不得,原來如此,這就是涅槃!”
“我懂了!”
親眼看見蘇晝涅槃成功,再加上自己返老還童的驚豔,此刻的炎熾離心中滿是明悟。
甚至,有一種忍不住想要實驗一下的衝動。
而蘇晝半點也不知道對方究竟懂了些什麼。
實際上,這根本不是涅槃——毫無疑問,蘇晝根本不是神鳥,鳳凰血脈是裝的,他哪裡懂什麼涅槃?
那隻是最普通的蛇蛻皮(神鳥版),隻是用神鳥形態做出來看上去樣子比較嚇人而已。
但不管怎麼說,此刻的蘇晝,也的確完成了自己最近這段時間苦修的目標。
燭晝·神鳥形態2.0版本!
或者說,換一個形容詞。
——燭晝·泛用戰形態!
可以使用多種屬性,多種化身,多種進攻方式,應對各式各樣特殊的敵人,並使用種種針對性的克製戰鬥方法對敵人展開毀滅性的打擊。
如若說,宇宙戰形態,代表的是蘇晝的最高破壞力和戰鬥力,海戰形態代表的蘇晝在神通術法一係的巔峰成就。
那麼泛用戰形態,就是最為萬金油,什麼狀況都能使用的形態。
終於彙聚齊五德,完整了自己體內能量循環的蘇晝,不僅僅又再一次開辟出了自己的一條進階之路,還更進一步地強化了原本就具備的其他形態的真身戰鬥力。
畢竟,泛用戰形態的經驗,也可以用在其他的真身身上。
彙聚多種強大傳承和超凡器官,並且將它們融彙貫通,更進一步地革新,正是蘇晝在真身方麵的道路。
“‘移世不滅體’的部分構造,可以用來優化宇宙戰形態的骨架,而‘五德神光’也可以用來優化宇宙戰和海戰形態的吐息——這樣一來,我的‘四極彙靈神光炮’,或許就可優化為‘五德輪轉神光炮’了。”
微微一笑,將思路從這方麵移開,蘇晝看向自己的個人空間。
隨著蘇晝自己五行屬性的圓滿,個人空間中的改變也變得非常巨大。
和以‘火’為核心的蘇晝本體不同,他的個人空間,乃是以‘木’為核心進行生化。
神木智慧樹位居世界中央,乃是世界之基,衍生木之靈脈。
滅度之刃刀靈寄宿的火元素太陽高居蒼穹,普照十方,衍生火之靈脈。
神刀滅度之刃居於刀鞘之山,鋒銳無比的煞氣金芒縱橫,衍生金之靈脈。
地脈祭柱位於大地深處,被蘇晝改造過的龐然玉髓之柱化生龍脈,衍生土之靈脈。
而水……雖然說,蘇晝並沒有水屬相關的靈物鎮壓此屬,但個人空間中的海洋磅礴,本就是水之靈脈。
而且因為上次在輪回世界之行,蘇晝實在是拿了不少水之神的惡魂,而其中有不少惡魂都被智慧樹拿去種草,想來等那些惡魂之草全部長成後,或許就可作為水屬靈脈的鎮壓之物了吧。
個人空間中,五行輪轉,陰陽交薄成雷,氣象萬千,變得比起之前更加穩定和堅固。
五行之靈正在凝聚,蛻變,準備隨同蘇晝一同升華。
而火元素太陽中,騰蛇之靈親眼目睹了這段時間中,蘇晝究竟是怎樣對這個小世界進行改變,而他的修行又是怎樣對這個世界進行影響的。
“這,這是創造世界的偉力……”
“果然,這就是‘眾妙始源創世混沌真龍’的力量嗎?”
雖然,騰蛇的猜測,也不能說不對——畢竟個人空間,的確是雅拉指導修行的,而天元界的始源真龍也是雅拉的衍生之一。
蘇晝自己推測,這很可能是雅拉曾經透露過的,祂至高傳承的一部分‘承世鱗’的衍生。
隻要將個人空間修行至大成,便可將其化作‘承世鱗’。
“呼——”
此刻,蘇晝深吸一口氣,周圍磅礴的火行地脈之氣登時化作了一圈環繞其周身旋轉的靈氣旋渦。
一時之間,甚至有幾條地脈支流因此而斷流,磅礴的靈氣收縮,凝聚,最終成為了真身靈氣引擎的燃料,令其通體熊熊燃燒,翎羽晶瑩,煥發神光。
此刻,青年明顯地意識到,自己距離天仙境界,真的隻有一步之遙。
隻要他想明白了,自己究竟想要成為怎樣的‘超級生命’,知道自己未來的‘天仙之路’和‘天仙本相’究竟是何等形態,那麼他恐怕立刻就可以開始蛻變。
而且,蘇晝也意識到了,天元世界的仙神,絕大部分都並非是真正的天仙。
就像是昔日凝聚鎮獄伏魔鐵的那位紫薇星君,昔年雖然有大威能和大權柄,但本質上不過是接受了諸星天道加持,具備天仙之力的地仙罷了。
一旦被剝奪權柄,就會立刻跌落至真人境界。
反倒是鑄就青霄正陽尺的那位紫薇星君,倒是很有可能是真正的天仙,畢竟能前往所謂的歸墟太陽河截取吸積盤之力,這等強大的程度,不是天仙都說不過去。
“反倒是天帝,魔主這一階級,一直都強的可怕——執掌諸星天道的天帝,其實力在大天尊中,恐怕也算是極其強大的那一類!”
如此思索,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蘇晝,也不禁有些忌憚:“不談每一任天帝都天賦絕輪,應世而生,單單是百萬年前太初天帝就已經建設好的,足以統轄世界的‘天道法陣’,就不是尋常人力能夠對抗。”
“也難怪明正德重生三萬次,也從未想過進階為神魔,成為紫薇星君亦或是支配天魔,從內部曲線幫助人族——一旦進入仙神和天魔的陣營,恐怕根本就沒辦法反抗天帝魔主!”
微微搖頭,蘇晝也不是會自己嚇自己的性格、
他很清楚,即便是如此強大的天帝和魔主,麵對天元界地脈深處的那個意誌,名為‘大不祥’的災劫也一樣忌憚無比,乃至於直接將仙天和九幽都直接撤出天元界,甚至不敢真身進入界內。
也正是憑借這一點,明正德才能設計出絕地天通大陣的基礎,作為對抗的本錢。
“我們已經做了我們能做的一切。”
如此想到,蘇晝抬起頭:“而神魔也必然做了祂們所能做的一切。”
他看向世界的外側,地脈之上的大地,天元凡界。
“所以。”
青年低聲自語,雙目中有火焰在燃燒:“究竟是誰更正確……”
“就瞧瞧吧!”
——正確。
正確。
究竟什麼是正確,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看法,即便是誌同道合的夥伴,也無非就是求同存異,心中對正確的定義必然有不同。
也正因為如此,很多時候,明明事業成功了,當年聯手奮戰的那麼一群人卻唐突地分道揚鑣,甚至是反目成仇——這便是因為缺少了外部壓力,‘求同存異’的基礎消失,心中有關於正確的差異產生矛盾,進而互相否認,產生紛爭。
這便是鬥爭的源頭,矛盾的本性,一切質疑,戰鬥乃至於進步和革新的基礎。
【正確和正確的戰爭】
但是,對於天元界而言,因為神魔,因為這前所未有的強大存在,龐然到宛如蒼穹的壓力。
所以,對於天元凡世的眾生而言,正確的標準,就太過簡單且寬泛了。
那就是……活著。
好好的,有尊嚴的活著。
——新曆二年,年初。
南大洲殘島,正陽國國都城郊,十二歲的小墨聽見了清晰的雨聲。
冬日的冰寒中雨水滴答,清脆卻冷厲,宛如叩魂的風鈴。
那時天光近暮,雨水濛濛,在黯淡的街巷處激起層層水霧,半瘸的黑發少女匆忙地推著滿載煎餅的手推車,尋找避雨之所。
昔年正陽國舉國遷離中大洲,來到南大洲殘島建城重建國基,因為資源有限,整個國家便分化為‘城內’和‘城郊’兩個世界。
城內高樓林立,而城郊大多都是低矮的平房子和搖搖欲墜的違規自建樓,且四處都是幫派橫行。
城市內居住的,都是些體麵的大人物,亦或是軍中修士的親屬,他們有著穩定的工作,資產和房屋,生活水準和昔日在中洲並無多大不同。
而城郊,卻是一片混亂,其中大部分都是些沒有什麼資產,被正陽國裹挾著來到南大洲的普通人,他們終日辛勤勞作,所得大多都要被官方和幫派征收,除此之外,還要麵對各式各樣的突發狀況,以及南大洲惡劣的環境。
小墨的父母昔年曾是正陽軍中的兵士,遷移時因不適應南大洲的環境和瘴氣而病死於此,就連小墨自己也因為被本地的毒蟲叮咬,瘸了半條腿,左腿膝蓋難以彎曲。
而因為不是戰死,所以正陽國官方就連撫恤金都不願意發,任憑當時獨自一人的少女自生自滅。
好在上一輩同伍的戰友中,總算是有人記掛著父母那輩的些許情分,便帶著她入了國都東城郊的白帆幫,平日幫忙賣賣餅,打打雜,也算是能活下去。
一般,小墨就在白帆幫的勢力範圍內活動,客戶也是白帆幫手下的勞工,一天下來,也能拿到幾張餅的報酬,可以不用餓肚子,偶爾比較幸運,還可以吃點店家剩下來的剩飯,嘗點油味。
但今日,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冬雨,令意外發生。
“還好,還好呀,餅沒被淋濕太多,應該不會被罰錢……”
冷風瑟瑟,麵黃肌瘦的女孩一瘸一拐地將手推車推到了一處房簷處,在檢查完餅後,便小鬆一口氣:“隻要沒壞,就不算虧,掌櫃的也不會太怪我的。”
城郊處的地麵坑坑窪窪,基本全都是爛泥土路,一旦下雨,便是滿地泥垢汙水,想要將手推車平穩推到避雨的地方可不是件輕鬆的事情,更彆說一個半瘸的女孩了。
可還未等她放下心,便聽見不遠處傳來幾聲惡聲惡氣的語調。
“白帆幫的對吧?”
茫然地抬起頭,小墨看見了有幾個身穿青色麻布衣衫的地痞潑皮正冷笑著朝著自己走來,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一陣劇痛襲來,為首的流氓直接一掌將少女直接拍倒在地,然後一腳踢進水中,他冷笑道:“居然還敢在這裡出現,不知道你們老大賭鬥輸了,這附近三條街都是我們青衣幫的嗎?”
“還敢掛著白帆幫的旗,真他媽囂張!”
口鼻中傳來腥味,兩眼前金星直冒,甚至牙齒都有點鬆動,可小墨卻沒有大喊大叫,而是熟練地蜷縮成一團,將自己瘦小的軀體抱在一起,仿佛要藏身在爛泥地裡。
她甚至還刻意地在冰冷的泥濘中滾了一滾。
果不其然,因為小墨自己在泥地裡滾了一滾,那青衣幫的無賴們也懶得下手,他們半點也不介意欺負一個枯瘦的小女孩,但不意味著他們想要去泥地裡麵弄臟自己的靴子。
“滾吧,不要再靠近這裡!”
如此說道,宣示了主權的他們隨手便將小墨的手推車掀翻,取走了裡麵的錢袋,然後便說說笑笑著離開,滿車乾餅在泥水裡跌散了一地。
“……”
過了好一會,眼前的暈眩結束了的女孩便緩緩起身,她沉默地慢慢來到自己被掀翻的手推車旁,吃力地將車抬起,然後在雨中撿起了一張張被浸爛的餅,麻木地看了一眼後,便將其放回車內。
緊接著,在雨中推回白帆幫的地盤。
“……你說青衣幫說西街都是他們的,然後掀翻了我的車,拿走了我的錢?”
店內,掌櫃咀嚼著燒肉,他皺著眉頭,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這個半禿的中年男人當然能看出眼前渾身泥水,正瑟瑟發抖的女孩臉上的掌印傷痕,他知道對方沒有說謊,事情很可能就是如此,畢竟青衣幫背後的那位大人最近勢大,行事的確囂張,白帆幫整體處於守勢,不和對方正麵衝突。
但是那又如何?他又不是慈善家,再加上心中的確因為此事而煩悶,所以便冷漠道:“這我不管,今天的份子錢你沒交上,就沒有報酬。算我大發慈悲,不算你搞砸了餅的錢,但缺的部分日後都要補上——就從你以後的報酬裡麵扣。”
“看我乾啥?走吧,渾身臟兮兮的,下次見我前至少在雨裡麵衝乾淨了再進來。”
“……”
沉默地點頭,小墨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店鋪。雨還在下,夜間的土路黑黝黝,黏糊無比,想要把腳從泥中抽出都需要費上一番力氣。
回到城郊白帆幫提供的稻草棚屋中,渾身泥巴的確被雨水衝刷的差不多,但通體也冰冷的女孩牙齒打顫地縮在陰冷的棚屋角落,用掛著露珠的稻草蓋在皮包骨頭的身上。
被子這種稀罕東西,貧民自然是沒有的,那起碼是可以住在土坯屋裡麵的人才可以有的東西。甚至就連這些稻草,都不是小墨自己能收集到的東西,而是一位朋友幫忙帶來的物什。
“……”
稻草堆中,女孩摸索出了一隻簡陋的稻草娃娃,這娃娃手工非常粗糙,隻是大概有個人形,凝視著這個娃娃,小墨似乎看見了今日那些青衣幫流氓的麵容,又似乎看見了掌櫃的麵容,這恍惚地一瞬,令她下意識地就想要將娃娃丟開,亦或是用握緊的小拳頭一拳打上去。
可是想到這娃娃又是自己朋友送給自己的唯一物件,她又收回了手。
渾渾噩噩間,她睡著了。
夢中什麼都沒有,因為女孩的一生並沒有見過什麼值得去夢的東西。
醒來時,小墨發了高燒,醒來時已經是正午。
守著這邊的白帆幫幫員期間來看過一次,嘀咕了一句‘地不夠,該埋哪兒啊’,而掌櫃也派人看了眼,搖搖頭便走了。
掙紮著起身,一天沒怎麼吃東西,女孩沉默,因為沒有說話的力氣,她拖著身子來到棚屋外,雨停了,雲也散了,她曬著陽光,希望身子暖和一點。
過去有幾次這麼病了,都是曬著陽光好起來的,這一次希望也能撐過去吧。
不過即便撐不過去,又如何呢?
潮濕的空氣,雨後的霜風,即便在陽光下也顯得冷厲,但在這樣的狀況下,小墨卻感覺渾身發熱,暖洋洋地,有一種解脫般的舒暢。
直到一雙帶著體溫的手急躁地伸出,按在她的額頭上,將女孩從舒暢中喚醒,帶來有著存在實感般的頭痛和暈眩。
“快醒來!小墨,我帶藥來了!”
那是一個有些陰柔地男孩的聲音,帶著急迫和一絲哭腔。因為感知到了這一點,麵色蒼白的女孩睜開有點浮腫的雙眼,入目的是一張清秀的麵孔。
所以,便虛弱地發聲:“……阿洛?”
沒有回話,清秀的男孩看見小墨醒來後,便鬆了一口氣,他二話不說,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然後便點出一顆白色的藥丸,塞入了女孩的口中。
藥丸入口甘甜,清新的感覺一瞬間就驅散了大腦的昏沉,腹中饑餓也都消散大半,雖然渾身仍然忽冷忽熱,但卻再也沒有那飄忽一般不實在的舒暢。
很快,小墨便清醒了過來。
“……很貴吧,這個丹藥。”
沉默了一會,女孩才有些澀聲道:“不用呀……沒必要的……這麼貴重的東西,用在我身上……”
“不貴,我向老爺要的,老爺便賞給我了……反倒是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居然還能淋雨發燒!”
清秀的男孩的語氣陰柔,他的衣衫華貴輕薄,和女孩破破爛爛的麻布衣服有著鮮明的對比。明明也是該開始變聲的時候了,阿洛的聲線卻依然纖細輕柔。
大人物,總是有點奇特的喜好,不奇怪。
當然,小墨並不知道這些,她隻知道自己過去這位和自己同樣生活在棚屋區的同齡人同樣沒有父母,自己曾在對方沒有食物的時候分了半塊餅,而對方也在自己沒有食物的時候分了些許。
甚至,在自己不開心的時候,還為自己收集了一些稻草,捏了一個草人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