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自己像是他失蹤的妹妹,而自己也將對方視作朋友,兩人曾經在陽光下暢想過何時才能像是掌櫃那樣吃上一碗燒肉,大概就是這麼簡單的關係。
不過有一天,阿洛被路過的大人物選上,脫離了苦海,然後便很少見到。
這一次,應該是離開後的第一次。
兩人又低聲聊了些什麼,有關於最近的生活,貧民窟的日常,青衣幫的囂張,府中的規矩還有可怕的老爺,種種種種。
尚且算得上是年幼的孩子,能討論的話題無非就是這些。
緊接著,阿洛很快就被前來的仆從帶走了。
他是擅自離開的,據說會受罰,他家的老爺脾氣乖戾,最近更是喜怒無常,也不知道擅自離府的男孩會遭受什麼處罰。
女孩不知道,她又沉沉睡去,醒來後已經是第二天。她強撐著繼續回店中工作,而掌櫃的古怪地看了女孩一眼,便也沒有多話,讓小墨繼續。
手推車繼續在塵土飛揚,亦或是泥濘滿地的路中行駛,日子就這樣過去。
之後又過了幾日,小墨在街邊看見了阿洛的身影,他的脖頸處有著被用力掐過的淤痕,裸露在外的手臂上也被烙上了印。
他麵色蒼白,卻同樣遠遠地發現了小墨,然後便高興地回了一個眼色。
兩人都還活著,便是萬幸。
於是生活便繼續。
小墨其實是非常幸運的。
她有著朋友,可以信任,會幫助她的人。
在這正陽國的城郊貧民窟中,有更多人並沒有任何希望,也不會有可以在危難時幫助他們的朋友。
他們甚至可能沒有一份可以被剝削的工作,也不會被人在意生死。
那才是真正的普通人。
日複一日,青衣幫繼續勢大,白帆幫步步後退,很快,除卻核心的十幾條街外,白帆幫的勢力範圍基本都被青衣幫侵占的一乾二淨。
因此,小墨也徹底丟了工作,她蹲在棚屋的門口,發愁地思考明天該怎麼從地裡多抓幾條蚯蚓,亦或是去樹上抓蟲,餓肚子的人可多了,有些時候即便是吃土,也未必輪得到她。
所以,需要掌握技巧——比如說,去城郊葬地那邊,那裡都是死人,蟲子多,雜草也多,指不定就有些能吃的野。
至於晦氣不晦氣……
她可不介意那些。
但等到小墨出發去葬地的時候,女孩卻懊惱的發現,那裡居然也滿是人,目露幽光的野狗野貓在周邊遊蕩,同樣尋覓著食物。
甚至,有些地方,土坑都被扒開……
大家顯然都不忌諱這個。
忙活了一天,又是餓著肚子回來,女孩呆呆地坐在稻草堆中發愣。
深沉的夜色,在這南大洲的城郊最是深沉,因為沒有半點火光會在晚上點起,隻有幫派頭目的居所才會偶有燭光。
因為太過饑餓,所以睡不著,迷迷糊糊間,小墨抬起頭,看向天上的星星。
因為夜色深沉,所以星光額外明亮,但是就算明亮,這漫天星辰閃動著,卻並不能明耀半點世間。
甚至,因為這些光,反倒是襯托著夜幕更加晦暗。
“……星星真的有意義嗎?”
她不禁如此想到:“它們又照不亮黑夜,總感覺很古怪呢。”
但是,就在此時。
突然地,於黑夜的北方。
有火光燃起,照亮了半個蒼穹。
女孩睜開眼,驚訝地看向那個方向。
現在又不是淩晨,那不可能是晨曦的光。
是什麼星星嗎?居然可以這麼明亮,令人驚訝!
而後,漫天的細密的光點亮起,他們比星辰更密集,就像是彌漫在天的火雨,於天幕中四散,並急速朝著此地撲來,宛如火雲蓋世。
“新朝!”
能聽見,如喪考妣般的聲音響起,那是熟悉的掌櫃的聲音:“新朝征南軍來了!”
“鎮南軍來了!”
一時間,整個街道四處,都響起了這樣的驚呼聲,無論是幫派還是普通人,無論是有權有勢的老爺還是貧民窟的賤民,都驚慌無比。
小墨自然也不例外,她一聽見軍隊的名字,骨子裡的恐懼就被喚醒。
那是將父母送走。將自己從家中趕走的身影,是令掌櫃的也隻能賠笑,甚至送出大把錢財的強橫。
即便是整個白帆幫,也不過是軍隊中一位人物的手套,那是權勢的代名詞,可怖的象征。
但是,想要跑,又該怎麼跑呢?又能跑到哪裡去?
“這裡這麼窮,肯定不會來找我吧?”
女孩縮在角落,心懷僥幸地如此想到:“哪怕是搶東西,也應該是搶掌櫃的和老爺們呢。”
可這麼一想,小墨卻又擔憂了起來:“可是阿洛還在老爺那裡呢……”
但那一夜,卻並沒有想象中的暴亂。
正陽國都,一片死寂。
沒有人反抗,往昔縱橫於城內城郊的軍隊老爺們沉寂了,一動不動,任由那漫天火雨降臨,入駐城內。
而後,第二天,一支支隊伍便出動,朝著城內城郊的各地而去。
但是,和小墨想象的並不一樣,這支軍隊居然並沒有率先去搶那些老爺和商人,反倒是直接朝著一個個平民居住的地區行進。
——這,這是要乾什麼?
茫然之間,她怯怯地想著,抱緊了手中的稻草娃娃:“我,我可是什麼都沒有啊。”
而就在這時,熟悉的身影,伴隨著氣喘籲籲的聲音出現。
“走吧,小墨!”
那是阿洛,男孩仿佛身上帶著一個包裹,他似乎是一路跑來,異常疲憊,但即便如此,也依然振奮精神,拉起女孩的手:“我偷偷帶著盤纏出來了——現在城裡很亂,老爺沒時間注意我,正好可以逃跑!”
“逃去哪裡呢?”小墨雖然被對方拉起身,但她卻有些困惑地問道:“難道不都一樣嗎?”
“我們逃不掉呀,阿洛。”
“……總之,總之先離開這裡。”
卡殼了一瞬,可阿洛的聲音依然清晰,男孩的聲音陰柔,但是語氣堅定:“起碼比繼續呆在原地強!”
確實如此。
仔細想了想,小墨算是被說服了。
但是,想要離開的兩個孩子,卻還是被那一支隊伍發現。
身披華服的男孩,和一瘸一拐麵黃肌瘦的女孩,這樣的組合,可不常見。倒不如說,顯眼的實在是太過分。
“……這是怎麼,富家少爺私奔?”
領頭的新朝百戶有些納悶地捋了捋胡須,他低下頭,和顏悅色地詢問兩位被攔下的年輕孩子:“兩位,你們這是打算乾什麼?”
但卻得不到回答,迎接他的隻有畏懼和沉默。
對此,百戶顯然也不覺得奇怪:“算了,等會帶回去問問情況,那女孩身體情況顯然有問題。”
對於小墨而言,被新朝軍隊帶回去這件事,可能是最近這麼幾年的時間中最令她感覺莫名其妙的時光。
莫名其妙地被攔住;莫名其妙地被帶回難民營;莫名其妙地被拉去洗澡,換上新衣服;莫名其妙地被一位溫和地的大姐姐檢查身體,然後又莫名其妙地吃下了許多藥。
雖然,沒有任何一顆藥能比當初阿洛給的那顆要甘甜,但是……
但是。
卻同樣很溫暖。
稍後,吃完藥的女孩,還頭一次莫名其妙地喝到了帶肉的肉粥,被人詢問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而小墨自然是全部都如一回答。
“這個女孩沒有太大問題,就是身體太虛了,需要慢慢調養。”
“反倒是那個男孩,身體損傷很嚴重……他可以作為證人指控何府,我們也恰巧需要找個借口立威——宗門的命令是和平解決,能不動手就不動手,要動手就必須找齊證據。”
“阿洛,阿洛怎麼樣?”
聽見了這些話,原本根本不理解那些問題究竟有什麼意義的小墨頓時著急了,她有些急切地詢問,令正在商討相關事宜的軍士側過頭。
“沒有問題。”
那位帶著兩人來到難民營的百戶伸出手,笑著揉了揉女孩的頭:“雖然在以前可能會很麻煩,但是多虧了國師大人,你們的這些問題,都是小問題了。”
“等著吧,小家夥,日子會好起來的。”
“我們就是為了這個,所以才來到此地!”
百戶並沒有撒謊。
日子的確好起來了。
自鎮南軍來到正陽國,在正陽國臨時魁首韓石嶺選擇投誠後,一座座貧民窟被鏟除,一片片整齊規劃的簡易居民營地被建立而起。
民眾。他們總是這麼說,這個來自傳聞中滿是狡猾凶惡野獸的新朝軍隊,卻比任何自誇善良的老爺更加慷慨,他們的到來直接終止了原本正在貧民窟擴散的瘟疫,點亮了城郊的夜晚,令黑暗褪去。
他們幾乎什麼都管,什麼都做,唯一不做的就是惡事,唯一不管的就是善事。
這支軍隊甚至還主動擴散修法,這令將修法視作家族傳承核心的正陽國各位老爺都目瞪口呆,高呼有辱斯文。
修法很簡單,就連剛剛在營地內學會如何識字的女孩也能學會。
陰陽輪轉不朽法,大概是這個名字,自從學習了這個修法,女孩的身體就逐漸好轉了起來,她的麵色不在蒼白,也不再枯瘦,而是逐漸長出了點肉,有了點活人的氣息,平時在營地裡做幫工時的精力也多了許多。
同樣,原本麵色蒼白男孩,在修行了此法後,聲音也逐漸恢複了原本的元氣,而不再是陰柔詳細的腔調。
不僅僅是他們兩人,而是所有人。
所有原本身體有勞損,所有身懷暗傷的,所有身體有缺的,所有體質虛弱的……所有的一切遺憾,都能被彌補,所有的一切惋惜,都能被挽回。
所有人,都因此而受惠。
所謂的普及……便是普世眾生而遍及萬物。
被兩位最強大的真人聯手調試而出的修法,正是為了這一目的,而被創造出的。
至於如今的生活……
每天都能上課,學到知識,每天都能修行,吃到食物。
每天都能安心入眠,有著被子和床鋪,每天都有友人在身邊,溫暖而充滿期待。
……是夢嗎?
偶爾,小墨總是會這麼想,她總是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這一切實在是太虛幻了,虛幻到她都不敢將這樣的生活稱之為幸福,因它下一刻似乎就要破碎。
但這是不是夢。
因為女孩的夢沒有現實這樣美好。
不過,無論是夢還是現實,在這樣的世界中,都的確是脆弱的。
兩個月過去了,無論是已經學會了一手廚藝,可以在營地中做幫廚的小墨,還是已經開始修行五德麒麟法,頗受百戶看好稱讚,認為是未來好修者種子的阿洛,卻都突然得到了一個消息。
“我們要走了。”
“北方戰勢已開,我們要傾全國之力去對抗即將入侵的魔軍。”
從相熟的百戶口中,得到這個消息的兩人都麵露驚慌。
——數日前,大陸北方的邊境,平和已久的衛國異變,原本的衛國王室被動亂的軍隊政變推翻,而這背後顯然有著天魔作為推手。
此刻,被無窮魔念侵染的衛國大軍已經籌劃完畢,他們正在侵染衛國之地位魔土,並意欲朝著不遠處的白山州出兵入侵。
不,不是意欲——他們已經出動,第一波軍勢已經衝擊了數次天關,隻是都被攔下了而已。
安生的日子才過上幾天,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要再次迎來動亂。
“難道,又要開始戰亂嗎?”
如此喃喃自語,已經知曉了部分曆史的小墨語氣複雜,帶著一絲恐懼:“九幽之氣附體的魔軍……百戶大叔,我們能贏嗎?”
如果,輸了的話……那我們是否又會變回原來的樣子,甚至會是更糟糕呢?
——如果說,因為一直生活在黑暗的淵底中,所以也不覺得辛苦。
可是既然已經知曉光明的美好後,再去承受黑暗……她不清楚自己是否還能再次接受。
“不用擔心,我們不會輸的。”
對此,男人的語氣堅定無比,他大笑著張開雙臂,將兩位孩子抱起轉了一圈,百戶的回答透露出無窮的信心:“因為我們追隨的是聖皇陛下,是為了太平而戰!”
“而這正確的道路,就必定取得勝利!”
——聖皇……是誰?
他又究竟是什麼人,居然可以讓人如此相信的他的正確,相信他的道路?
女孩和男孩,暫時並不知道。
因為軍隊要出發了。
嗚,嗚——
號角響起,戰鼓鳴響天際。
遠比雷音更加響亮的引擎轟鳴之聲在天際的頂端響徹。
在新朝鎮南軍列開陣勢,準備歸去之時,小墨和阿洛兩人奮力攀爬上正陽國國都城牆的高台,遙遙眺望遠方。
同樣爬上城牆的,還有無數同樣想法的人,
冬日的陰雲在天際翻湧,狂風混雜著冰冷的雨落下,正如同數個月前的那一場雨。
可現在,無論是女孩還是男孩,都已經無懼這些風雨了。
於是,他們於雨中睜開雙目,兩人便看見,無論是海上,還是天上,都有巨大的雲艦正在發出轟鳴,無數如同螢火一般的光點正在飛舞。
雲艦啟動,銀藍色的靈光破開天地間的所有陰霾,照亮了天際,比星辰更加耀眼。
無論是這正陽國的一隅,還是南澤,金野。
無論是遙遠的西山,赤丘,還是臨近的青林,東玄。
自中土至滄海,自北漠至白山,在所有人道傳承之地,在所有堅信太平即為正確的地區,都有光芒亮起。
——神魔的願望,造就了人間的苦難。
世間的一切紛爭因此而起。
——故而也有人為了人間的苦難,而選擇對抗神魔。
而這,便是某些人信奉的正確。
修者的軍隊,人類的軍隊,此刻正在彙聚。
因為,天魔之軍已至。
最終的決戰即將打響。
天元中洲,中土京都。
人皇端坐於自己的皇座之上,感應著五方地脈的運轉。
以及,那正在遠方彙聚,怨氣煞念衝霄的九幽魔氣。
明正德閉目,以自身的力量勾連應天承炁大陣,以人之軀,駕馭沛然無窮的地脈之力,等待著時機。
他仍然是真人,而並非是神魔。
——昔日,當男人察覺基本不可能以人族之力抵禦神魔時,他曾經選擇過成為神魔。
他放棄了以人類的身份戰鬥,而是以神魔的身份鬥爭。
可能是為了嘗試全新的道理,可能是覺得這樣勝率更高。
但實際上,男人很清楚。
那時的明正德隻是覺得,倘若自己是以仙神的身份失敗了,那麼或許就不能算是人類的失敗,他的正確仍然是正確。
——懦弱,自欺欺人,企圖走捷徑的行為。、
如今想來,簡直幼稚的可笑。
所以,在作為紫薇星君被鎮封了五千年後,再一次對天帝揮劍的他卻發現,即便是五千年之後,他的劍依然能彙聚眾生之力。
因為,即便是五千年後,人類的心中,仍然有反抗的欲望。
而回應這份欲望,便是紫薇星君的權能。
選擇成為仙神後,明正德仍然敗了,連帶人類反抗的信念一齊,敗在了神帝的力量之下。
理所當然之事。
自此之後,男人明悟了一個事實。
那就是‘正確也是會失敗’這一點。
從來就沒有正確就能成功的道理。
一方是正確的,難道另一方就非要是錯誤的嗎?
明明還有更加正確這一選項吧。
所以,錯了之後,需要的不是忽視和放棄自己的正確,而是繼續改正,繼續強化,繼續尋找新的正確之點……這個道理明明很簡單。
無論是探究地脈之力,擴散傳承,亦或是普及五德神光,乃至於更多更多的計劃,都是為了讓正確更正確。
而且,也不必在乎自己和眾生的關係。
因為……
“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睜開雙目,看向北方,明正德低語:“所有傳承都已經擴散,最後的謀劃都已經結束。”
“燭晝,戰爭要開始了。”
仿佛是作為呼應。
就在天元界,十州萬千軍隊彙聚之時。
一顆青金色的星辰,驟然自遙遠地西山赤丘彼端亮起。
地上之星,衝天而起,朝著北方天關飛馳。
沿途所過之處,明亮的光芒照亮暗夜,陰影被光明驅散,遠比天上的星更為耀眼。,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