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問自己吧。”
男人淡淡道。
“你對文明最美好的想象是什麼?是不是比現在的要好?是不是比現在的要明亮?”
“是不是比現在要完 美,喜悅,要美麗,好看,可愛,令人期待無數倍?”
“但那隻是想象,不合理也不存在……”老將軍握緊了拳頭,他的確想象出了那樣的未來,不切實際,從未存在過的世。
一個大同世界。
所以,他才咬牙切齒地否認。
“那是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他嘶聲力竭的怒吼:“絕對不可能達成的幻想……知道那東西,又有什麼用?!”
“所以那才是正確的。”
而蘇晝平靜地點頭,承認。
此刻,他露出了笑意,俯視著已經低下頭的老將軍:“幻想‘不存在的美好東西’,然後朝著‘不存在的美好未來’邁步,當千千萬萬人這麼邁步向前走時,就是文明本質的體現。”
“文明不僅僅是一個名詞,還是一個形容詞——我們應當是文明的人。”
“朝著‘更好’邁進的革新之人!”
蘇晝放下了盾,水晶巨盾上流動著宛如聖日的光輝,將整個第三集團軍的戰陣籠罩。
而在這光芒下,阿哈羅諾夫沉默了許久。
從一開始的無懼諷刺,後來的慷慨激昂,緊接著的意圖反駁,以及最後的沉默,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幾分鐘內。
四首巨龍站立在天地之間,第三集團軍停駐在原地,所有士兵都聽見了蘇晝和阿哈羅諾夫的對話,他們有的目露茫然,無法理解,有的握緊拳頭,感到憤慨。
但同樣,也有的雙眼睜大,驚愕無比。
他們聽懂了蘇晝的話,就像是一道雷霆撕裂了烏雲,令陽光刺入心中。
甚至,就連阿哈羅諾夫身側的將軍,他的兒子奧科廖洛夫也睜大眼睛。
他下意識地抓住了自己的頭發,痛苦的抓繞著。
這位隻知道服從命令的軍人忽然察覺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們曆年來所鎮壓,所殺死的所有人,那些他們根本搞不明白原因,隻覺得鬨起來很煩的人,究竟是為什麼要此起彼伏的起義,反抗這一切。
他明白,終於明白,卻才明白。
所以,他忽然感覺到恥辱。
蘇晝站立將軍們的身前,卻仿佛站立在所有人身前。
——汝等當醒悟——
——就是此時此刻——
有無言的棒喝在他們的心靈之上炸響。
火焰熊熊燃燒著,拂曉之前攻擊在曠野上點燃的大火還未熄滅,刺目的火舌在灌木從中蔓延,化作了一條條將平原分割成碎片的傷痕。
環視著第三集團軍所有的士兵和軍人,蘇晝希望火焰也能在人的心中點起,這樣才能綻放光明。
他固然能令燃薪神木重生,令世界不再黑暗,但更希望燃薪之火能在埃安大地上的每一個人心中燃燒。
那樣的光明,才是真正的白晝,可以照亮這個被黃昏籠罩的世界。
“……你,你是正確的。”
而最後,老將軍沉默了漫長時間後,最終還是歎息著承認道:“是啊,的確,我錯了,我們都錯了。”
他頹廢地低下頭,單膝跪在地上,手中的長弓作為拐杖:“我們之所以不改變,僅僅是因為我是將軍,米哈爾是皇帝,我們都是統治者,誰會想著自己殺自己?”
“反倒是伊洛維茲……伊洛維茲,他一直都是騎士,也僅僅是騎士,他甚至不願意當貴族……所以,他才是正確的……”
他苦笑著,不得不承認這一切。
因為蘇晝有力量,有威權,他掌握了第三集團軍所有人的生死,且隻在一念之間。
不然的話,哪怕是真的知曉蘇晝是正確的,阿哈羅諾夫也不會承認,反而會攻擊蘇晝,用全力將其斬殺,並將其言論湮滅在塵埃中。
他肯定會這麼乾——甚至可以說,過去也這麼乾過。
但現在,他沒辦法假裝不知道,忽視,亦或是轉進了,因為蘇晝就在他的麵前。
正因為察覺到了自己的確會這麼做,所以此刻的阿哈羅諾夫感覺到了恥辱。
明明知道什麼是對的,卻仍然會選擇錯誤的道,僅僅是因為那樣對自己更有好處,所以就蔑視了其他人的尊嚴。
他才知道自己居然如此卑劣。
“那就投降,帶著整個第三集團軍一起。”
而蘇晝的聲音響起。
在過去,從未有人勸降過一整支軍隊,因為從未有人對一整支軍隊持有絕對性的毀滅力量,即便是燃靈之境,麵對災境強者領導的強軍,不能說自己就是必勝,定能將對方殲滅。
但蘇晝不一樣。
男人說出這句話,語氣就像是勸人早睡早起般稀疏平常:“你們的力量應當用於創造新世界,而不是維持舊世界。”
“拋棄那些無謂的榮耀,你們的血應該為更好的未來而流,忠誠更是應該給予自己的父母家人,而不是一個可笑的皇帝。”
介於虛實之間,掌控了整個西北曠野源能流向的四首巨龍同時觀看著四方,沒有任何人有機會反擊。
這才是最重要的。
蘇晝的力量,保證了所有人隻能和他說,而不是動手打。
他修行了六年的時光,終於辦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讓整個世界中的所有人,都隻能心平氣和地和他講道理。
“對了。”
此刻,蘇晝又似乎想起了什麼:“還有,告訴那位太陽皇,如果他願意好好配合我創造新世界,我審判他的時候會從輕判決,至少不會吃。”
雖然不理解蘇晝這句不會吃是什麼概念,但目光灰敗的阿哈羅諾夫卻搖了搖頭,他握緊拳頭,苦笑道:“不,不可能。”
“米哈爾是不會改變的,他是我的朋友和君主,我知曉他有多固執和傲慢,他當皇帝就是為了有資格審判所有人,令世間無人可以對他指手畫腳。”
“而且。”
說到這,抬起頭,阿哈羅諾夫的表情帶著一抹悵然的笑,這位老者無不諷刺地自嘲道:“他就是我們。”
“阿斯莫代十三世是太陽皇的核心,但是太陽皇卻不僅僅是阿斯莫代十三世。”
他抬起頭,看向目光肅然的蘇晝,老將軍伸出手,指向自己的心臟:“太陽皇就是帝國的意誌。換而言之。”
“——就是我們的意誌。”
“一個不死不滅的神祇,我們製造出的怪物。”
“集眾之神?【歸一】之道?還是說【協調】的秩序之路?”蘇晝敏銳地察覺到了阿哈羅諾夫話語中的涵義,但並不能得到答案。
因為此時,阿哈羅諾夫從腰間拔出了佩劍,一柄最頂級的冰珀源能鋼鑄造的長劍。
“投降吧。”此刻,他對所有人說。
然後,老將軍凝聚自己的全身源能,將自己的靈魂,心光體和源能核心崩壞,緊接著一劍斬向自己的頭顱。
人生中所有的奮鬥都被否定,他忽然明白,自己曾經經曆過的一切苦難和挫折,忍耐的所有痛苦和折磨全部都毫無意義,自己一生奮鬥所傾注的心血都將徒勞無功。
他已無顏苟活。
——虛無。
在人生的最後一刻,阿哈羅諾夫心中,忽然浮現出這一詞彙。
太虛無了。
隻是為了存在,隻是為了帝國的延續,為了活著而作出的所有惡,傾注的心血,最終都會隨著死而化作虛無,尤其是這死還是他自己主動自殺,簡直毫無意義。
但他的心中又有明悟。
想要超越虛無,就要超越存在,不僅僅是為了活著而做某事,而是要做更崇高,更正確的事。
“我的死不是為了贖罪,也不是為了逃避,我無顏贖罪,更不能逃避。”
靈魂自我崩碎前,將軍的思維,傳出這麼一條一閃而過的碎片。
死亡,是他最後的反抗。
轟隆,雷霆一般的轟鳴響徹雲霄。
在這巨大的震蕩中,第三集團軍戰陣前方,山嶺巨人心光體就像是地震中的樓宇那樣崩壞瓦解,它的頭顱跌落,然後在半空中就化作漫天齏粉煙塵。
——帝國第三集團軍上將,梯若爾公爵,阿哈羅諾夫自裁於西北曠野。
因為難以容忍的恥辱和錯誤。
血液便灑周邊,阿哈羅諾夫無頭的屍體跪倒在地,一側的奧科廖洛夫驚呼哭泣,他向前撲出,以最快的速度撿起了自己父親的頭顱,卻發現對方即便是死也沒有閉眼。
他凝視著這個世界。
蘇晝沒有阻止對方的自殺。
阿哈羅諾夫犯下過許多罪孽,自己這具軀體的原主曾在的義軍便是在他的指揮下被剿滅,一個城市百萬人的死都可以歸於他的命令,而這樣的命令,這位將軍下達過不下二十次。
在初入埃安世界時,蘇晝曾經震驚自己的學生伽沙在未來居然屠殺了兩千萬人,覺得對方是貨真價實的魔王。
但現在來看,阿哈羅諾夫雖然沒有親手屠殺,可死於他命令的人也不下於兩千萬。
再加上帝國暴政而死的,這個數目甚至比天暮大可汗率軍屠殺的數量還要多。
非要比較惡,帝國的皇帝才是真正的魔王魔帝吧。
所以,這是阿哈羅諾夫應得的結局,蘇晝不會阻止對方。
但他仍然靜默,因為對方臨死前的認錯,那種明悟一般的悔過。
還有,透露而出的信息。
“阿斯莫代十三世。”
他抬起頭,看向已經聖日落下,已經黑暗的地平線,以及才剛剛升起的紅月。
神木殘存的精魄照耀世間,為這個世界中所有的生命提供它昔日得祝福,以及如今的詛咒。
蘇晝握緊了拳頭,還有手中的盾,疑惑的眸光深處燃燒著熊熊大火。
“太陽皇……”
他低聲自語:“你究竟是怎樣的怪物?”,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