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瑤追到了巷弄口。
走進去, 才發覺那不是巷弄,隻是一條白牆黑瓦的長道,再往裡一點兒, 能聽到“咿咿呀呀”的唱戲聲, 混合著絲竹之樂。
穿著綾羅綢緞的人來來去去,有經過她之人, 紛紛將目光掃來, 卻隻看到小娘子籬帽下一截如玉般精致的下頷, 與露在白色淺細紗外的一點兒唇。
淺櫻色,唇角微翹,仿佛也透著秀色。
旁邊還站著個豎著眉抖著腿、不大耐煩的小胖墩,那小胖墩一看便不是普通人, 禦貢的蜀錦袍,腰間門青玉玨, 脖子上還掛了個瓔珞串,身後還同樣站著個穿著富貴的伴當。
長道口守著的小廝立馬過來,腆著臉問:“娘子,郎君,可要進拈花園聽一曲?”
薑瑤則眯眼看著長道口那以黃花梨木雕的牌匾, 牌匾上有三字:【拈花園】。
這便是長安城久富盛名的梨園?
而方才神似三郎君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去。”
薑瑤點頭,既來了,總是要找一找,看是不是才好。
當下便領了小四郎和紅玉幾人進去。
小廝在長安迎來送往幾年,眼力早練出來了, 哪兒看不出麵前是貴客,旋即便彎了腰,殷勤地領了人進去。
穿花拂柳, 一會兒便引了人到一小樓前,還未靠近,就聽一聲爆出的:“好!”
掌聲裡,“咚咚咚”鼓音越發雷動。
薑瑤一進去,便發覺,正對著門口的,是個舞台。
舞台下,排了一溜桌子。
桌邊坐滿了人,桌上還擺著各色瓜果茶水,人人專注地看著台上,舞台上,一男旦正在與幾個描了白臉的“壞人”對戰,戰到精彩處,時不時會有人曝出幾聲“好”來,氣氛熱烈。
端著茶水的茶博士在其中穿梭。
並未有人注意到上來的她們。
薑瑤和小四郎君等人,則被帶到了二樓。
二樓被攔成了一間門間門正對台下的看台,以紅木雕花屏和紗幔隔著,彼此間門並不見。
薑瑤眸光卻還在園內逡巡,確又未再見形似三郎君身影,不由陷入疑惑:方才那一瞥,她應當不會看錯…
正想著,台下又傳來一陣“好”。
原來是那場“鬥金淞”已經結束了,戲台上之人拱手朝台下謝禮,看台上已有人往台上丟金瓜子、銀兩之類的了。
不過,大部分還是銅板,一時間門砸得鋪了紅布的舞台“咚咚咚”甚是熱鬨。
薑瑤則摘了籬帽坐下來。
她在腦中尋三郎君相關信息,卻怎麼也想不起,在梨園這兒有什麼戲份…
茶博士拎了大銅壺來送茶水,茶倒到一半,不意間門看到一張側臉,手上的壺竟忘了回,一時間門滾燙的水順著茶杯滴滴答答往下,不一會流到桌邊,被小四郎君罵了句:“眼睛不要了,要不要小爺給你挖了?”
茶博士登時嚇得跪倒在地,噤若寒蟬。
薑瑤卻無意為難他,隻揮了揮手,讓他下去。
茶博士忙不迭下了去。
小四郎君不滿地道了句:“瑤姐姐你就是好心。”
薑瑤莞爾。
什麼時候,她都能被叫一句好心了?
正要調侃兩句,台下突然有人開始“噓”起來。
“蓮生呢?!”
“蓮生!蓮生!”
“我們要蓮生!讓蓮生上台!”
“今日我可是聽說有蓮生來,才特意從衢鎮趕來,蓮生呢?!”
薑瑤看去,發覺方才還在台上受眾人獎賞的男旦此時露出一臉窘相,台下之人群情激奮,似是想要讓某個叫“蓮生”的人上台。
而一穿著錦綢的圓臉中年人上來,雙手往下壓:“諸位,諸位!不是掌櫃的我不想,隻是蓮生今日身體不適,來不了了…”
“退錢!”
“退錢!”
有人在底下喊著。
拈花園的掌櫃疲於應付。
薑瑤既找不到三郎君,便乾脆坐下來看戲。
她問旁邊的紅玉:“紅玉,這蓮生是誰?”
紅玉哪兒知道?
她從前不過是個貧家子,後來被賣去國公府,從未涉足這富人才有錢來的梨園,方才見人大手筆打賞戲子已覺開了眼界,此時也隻搖了頭作不知。
小四郎君自小在長安城到處逛的,聽聞,立時得意道:“瑤姐姐你不知蓮生是誰?”
“蓮生可是近來長安名聲大噪的旦角,方才那男旦唱得好吧?可聽聞蓮生更好,模樣一絕,嗓音更絕。”
他眯起眼,小小年紀,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可惜,蓮生不是這戲園子的人,隻偶爾來唱上一兩場,連當朝太傅都是他戲迷呢,多少人一擲千金就為了看蓮生一眼,聽他一曲…”
……
在拈花園的另一邊。
也有人在討論蓮生。
魯蓮搖著扇子,看著台下群情激憤的模樣,哼了聲:“一個戲子,搞出這麼大架勢。”
自來權貴眼裡,戲子也不過比賤籍略好一些。
趙緹兒卻支著下頷,滿臉的紅:“魯郎君,你是沒聽過蓮生唱戲,你若聽過,絕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唱得再好,也不過是個戲子,王娘子,你說對麼?”
魯蓮折扇一和,對著窗邊另一小娘子道。
那小娘子穿一身素色紗衣,隻在裙邊、袍角有一些繡銀線花枝紋點綴,加之她通身肅靜,隻一支白玉簪,更顯得人清麗雅致。
她手裡拈著一隻黑棋,正和對麵的人對弈,似完全未受周邊的影響,專注在棋局上,也未搭理魯蓮問話,忽而間門,不知想通了什麼,一笑起來,那笑便如百合花般清麗。
她將子落棋盤,抬起頭來,道:“二哥,該你了。”
而她對案之人,手裡亦執了一棋。
溫潤如玉,套在這人身上,再無比這更熨貼的詞,他白衣素冠,一派瀟灑泰然,隻隨手將棋子一落,一笑:“承讓。”
王清玄眼睛都瞪大起來。
她看著棋盤,過了會,才又說了句:“二哥,你贏了。”
這時,王庭芳已站起來。
他走到窗邊,看著底下已開始鬨著要掌櫃退錢的眾人,道:“魯郎君這話不對。”
“如何不對?”
“……一幅字要得筋骨行意、章法精準,需腕力、眼力、心力,無幾十年之功不可大成。同理,這梨園的行當,在你們眼中是下九流,可在我眼中,卻也與這書畫技藝無甚不同。若要成名角,非天賦、恒心,不可得。”
王庭芳說著話,當目光抬起,看到對麵窗欄杆露出的一角,卻是“咦”了一聲。
“怎麼了?”
王清玄順著他視線看過去,卻隻看到對著窗插在白玉瓷瓶裡的一支粉桃。
王庭芳卻搖頭:“許是我看錯了。”
魯蓮卻還在想王庭芳之前的話。
他自詡是個俗人,什麼梨園祖師爺、名角,在他看來不過是一隻手可以捏死的螞蟻,用錢捧出來的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