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之後那段時光裡, 林見秋記得最深的有兩個場麵。
一次最後一次見到葉子,一次是他和葉子坐在台階上,仰頭望著天上的流雲。
天氣正好, 放在彆的地方, 就是個適合出遊的朗朗晴日, 周邊的風吹過林間枝葉, 沙沙的聲響傳了很遠,衝散了最後一點暑意。
葉子難得閉上了她那張聒噪的小嘴,將兩手撐在膝蓋上, 安安靜靜地看著天空。
林見秋恍惚間覺得仿佛回到了舊日, 坐在外公外婆老家的庭院裡, 拆下的舊木門板成了厚重的涼席,鋪在走廊上,旁邊擺著一盆切好的大西瓜,剛剛才從井裡撈上來不久,散發著令人舒爽的涼意。
老房子每年夏天和春節才會熱鬨一些, 前後種滿了樹, 夏天來就是避暑。
林見秋去的次數不多, 但印象很深,因為那確實是少有的沒什麼炎熱感的夏日記憶。
外公外婆在院子裡曬清洗過的舊衣服舊被子, 偶爾有同村的小朋友好奇地往裡探頭探腦, 外婆便笑笑朝他們招手, 請他們進來吃西瓜。
一群素未謀麵的小朋友排排坐在木板上, 一人捧著一瓣西瓜, 一開始還有些拘謹,沒兩句話就開始比賽誰吐籽吐得更遠了。
等到假期結束的時候,一群小朋友依依不舍地來道彆, 約好明年再見。
林見秋早就不記得他們的名字,臉也模糊了,麵對麵再碰見也未必再認得出來,但他始終還記得那時候一扭頭,一群小朋友站在樹下,用力地朝他揮手的畫麵。
說起來實在是很平平常常的一件小事,在那一瞬間卻能直擊心靈。
就像是那天葉子坐在他身邊的時候一樣。
那天是少有的沒有發生什麼意外的一天,不需要東躲西藏,也沒有人追在屁股後麵追殺,他們有了短暫的休息時刻,可以完全地去放空自己。
他們也沒有做任何特彆的事,也沒有給出任何的承諾,隻是閒談。
葉子後來又開始拉著林見秋談她喜歡的東西。
她被送走之前路過商場,趴在車窗上看到臨街某家店鋪擺在櫥窗裡的洋娃娃,她扭頭一直看到再也看不見,之後就一直念念不忘。
即便是在經曆了一些糟糕的事情之後,她依然還記得那個洋娃娃眼睛的顏色,就像寶石一樣,在陽光下麵閃閃發亮。
小女孩兒手舞足蹈地跟林見秋比劃洋娃娃頭發的長短、顏色,身上衣服的樣式,旁邊的道具又是多麼精致可愛。
林見秋儘力去拚湊,也無法想象出那些洋娃娃可愛在何處。
他隻是敷衍地點頭、應和,葉子就已經高興得不行,說到興奮處滿臉通紅,眼睛裡亮著光。
她的眼睛一定比她念念不忘的洋娃娃的眼睛明亮得多。
林見秋撞上女孩兒的目光,腦海裡隻蹦出這麼一句話。
他從來沒覺得洋娃娃有多可愛,從過去到未來。
死物絕沒有活人的靈動與風采。
可能就是那一雙眼睛牢牢地釘在了他的腦海裡,很久、很久都沒能遺忘。
她還那麼小……
林見秋斷斷續續地想著。
她還那麼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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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葉子的年紀,她本該躲在父母懷裡撒嬌。
哪怕早熟如林見秋,在她這個年紀也是最無憂無慮的時候,不必考慮未來,不必擔心生存。
林見秋偶爾會厭煩於小孩子不合時宜的任性吵鬨,但也會因為對方的年紀和經曆而心生憐惜,於是強迫自己忍耐下去。
自從來到這個地方,他很長時間沒有考慮過未來。
他總覺得自己會在某一個時刻再也支撐不下去,然後隨便死在哪個不知名的角落裡,再怎麼咬牙隱忍,他也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活著出去,還能有像普通人一樣的未來。
旁人的青春或許會無意間走向岔路口,唯獨他還在青春期就走進一條死路。
遇到葉子之後,聽她滔滔不絕地講起外麵的世界,就好像這個可憐的孤女見識過的世間風景比活了近二十年的林見秋還要多。
林見秋漸漸明白,那是因為在女孩兒的眼裡,這個世界上哪怕一片綠葉,都是美好的、向上的、值得被歌頌、被銘記的。
她是完全不懂自己的處境嗎?
倒也不然,小孩子在睡夢中也會無意識地喊叫,好似遇到了恐怖的怪獸,渾身都冒著冷汗,偶爾遇到那些帶著刀的壯漢,她被林見秋按在懷裡,下意識便屏住呼吸,險些把自己憋死,渾身不住地顫抖。
她也是會害怕的。
但那些恐懼並沒有壓垮她,她選擇將那些東西拋到腦後,永遠不再去重溫恐懼的感受。
說得簡明一點叫沒心沒肺。
轉頭她又能冒著生命危險偷偷跑到彆人的地盤,去撿其傷患或者屍體遺落下來的卡通發卡。
那一次林見秋快被她氣瘋了。
那天早上林見秋照例對小孩兒千叮萬囑,看到拿著武器的人一定要立刻逃跑,就算來不及跑,也要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
結果他一轉頭,人沒了,再回頭去找,小孩兒正大大咧咧地趴在地上,去撿滿是血汙的發卡。
手裡菜刀上還滴著血的中年流浪漢就在幾步之遙的拐角處,地上一條清晰的血線,一抬頭還能看到流浪漢蓬鬆的毛發。
目測出兩人距離的一瞬間,林見秋手腳冰涼,隨之而來的是難以抑製住的衝動情緒。
在那之前,林見秋從沒想到過自己還會有這麼生氣的一天。
他恨不得把小孩兒拖過去狠狠抽一頓,轉念之間甚至想過“不要再去管她了”。
十來歲的小孩兒,不是一歲兩歲,不能永遠都拿“不懂事”三個字做借口。
林見秋一個人的時候求生尚且艱難,身邊多了一個小孩子,單是負傷的概率就直線上升,有限量的吃的喝的也要優先給更年幼的那一個。
可事實上,林見秋對她沒有任何義務。
他們本就是素昧平生、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落在這個地方甚至還可以說是競爭對手和敵人。
就是這麼個孩子,任憑林見秋磨破了嘴皮,尚且不知自保、不做拖累,將這個危機四伏的迷宮當成了真正的遊樂場任性妄為。
一腔擔憂、關切全都是對牛彈琴。
憤怒到了極點就變成了一種深切的悲哀和痛苦,最終他也沒有真的轉身離去。
林見秋甚至都不知道那時候自己是怎麼保持冷靜,屏著呼吸,以一般人難以反應的速度,一把捂住小孩兒的嘴,帶著她逃離了狩獵範圍。
最後他們停在一個無人的水潭邊,林見秋癱倒在水潭邊喘著粗氣,葉子無知無覺,趴在譚邊伸手,將發卡上的血跡洗淨,漂亮的碎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葉子獻寶似的捧著發卡給林見秋看,又小心翼翼地夾到自己的頭發上,笑眯眯地問他:“好看嗎?”
林見秋冷冷地看著她,拳頭死死地捏緊了,終究也沒落到那張稚嫩的臉蛋上去。
他用力地錘了下地,塵土飛揚,鮮血淋漓。
葉子像是被嚇到,終於知道怕,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嘴巴一撇,又強迫自己彎起嘴角,小心翼翼地對他露出討好的笑。
她連道歉的話都沒有說過一句,林見秋突然很想哭。
原來她也是知道怕的。
林見秋想道。
她一直都知道的。
他都怕過,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不怕?
這種地方比地獄更可怕,僅有的正常人全是死人,上至隱姓埋名的殺人犯,下至無辜脆弱的幼童,想要在瘋子堆裡活下來,就隻能把自己同化。
身體隻需要滿足最基礎的能量需求就能活下去,精神上就是另一回事。
什麼親人愛情友情堅韌頑強理智都他媽是扯淡,隻有剩下一點極致的執念才能擰作一股繩,死死吊著脖子,叫他們不掉到下麵漆黑的深淵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