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晚風是下班回家的時候, 發現門口信箱又被塞了一封信,他被嚇得汗毛直立,第一時間回去查看監控回放。
監控裝在高處, 不抬頭很難注意到, 送信人大約也沒想時隔一個多月之後這裡會突然撞上監控, 因此來時也沒做什麼偽裝。
穿著校服的女孩子在鏡頭邊界來回踱步, 躊躇了片刻,慢慢走向信箱,把信封塞了進去。
這一回沒有明信片。
女生全程低著頭, 隻能看到一個後腦勺好一點側臉, 同樣的校服在小區裡一抓一大把。
林見秋來了之後看了一眼就想起來:“是前兩天我們看到的那個女生。”
陸晚風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又仔仔細細看了監控,確信這隻是個學生,而不是什麼有詭異愛好的成年人偽裝之後,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那她到底想乾什麼啊?”陸晚風不解地問,“我又不認識她, 最近沒得罪過人, 也沒做過什麼好事, 小姑娘家家的總不能跑到酒吧裡聽我唱歌吧。”
這個女生光看外表,完全就是個乖乖女。
“你要是實在在意, 可以去問問。”林見秋給他報了後麵的樓號, “估計家在三樓或者四樓。”
陸晚風有些困惑地點頭:“好, 那等明天或者周末吧, 現在太晚了。”
林見秋在他家廚房往外看了一眼, 廚房在整個小區的背麵方向,斜著看過去勉強能看到斜對麵的那棟樓。
“嗯?”林見秋注意到樓下的人。
“怎麼了?”陸晚風看到動靜跟著朝外看了一眼。
“是那個女孩子。”林見秋給他指了個方向。
斜對麵的樓下,一前一後走在一起的大約是一對母女, 年長的女人穿著高跟鞋腳步飛快,穿著校服的女生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母親張著嘴說個不停,離得遠聽不太真切,女生安安靜靜的沒什麼反應。
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母親突然之間像是被激怒了,扭過頭抬手就給了女兒一巴掌。
陸晚風這邊開了窗,依稀聽見女人尖銳而激動的吼聲:“你啞巴了嗎?!”
女生半邊臉通紅,呆了一下,又緩緩低下頭去,大約是應了一聲,女人怒氣衝衝地轉回身,上了樓。
女生腳步頓了頓,女人的聲音又在樓道裡回響,她才跟上去,頭埋得更低了。
很快就看不到她們的身影,陸晚風呆愣著,什麼信啊人啊都忘了,下意識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半邊臉,感同身受般的“嘶”了一聲。
那一巴掌響得老遠都能聽見,令旁人都止不住牙酸。
“這人怎麼這樣?”陸晚風忍不住皺眉,“什麼人啊這是……就算犯錯也不該這麼打人啊。”
沒人回應,扭過頭去看,林見秋正盯著斜對麵的樓出神。
陸晚風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
“她們家住在四樓。”林見秋扭過頭去問他,“要去看看嗎?”
陸晚風有些猶豫,雖然他覺得女人打人的行為不好,但對方顯然是母女一類的關係,說到底是家務事,而他一個大男人大晚上跑到人家母女家裡,就不太像話了。
他可不像被人當流氓報警抓起來。
“我感覺那個小姑娘的情況不太對勁。”林見秋說著頓了頓,又改口,“不過這麼晚確實不合適,等明天再說。”
陸晚風半信半疑:“吵個架而已,沒那麼誇張吧。”
林見秋說:“難道你以為隻有這一次嗎?”
陸晚風被問住了。
他從小到大沒挨過打,身邊朋友家裡小打小鬨也是常有的事,通常吵過鬨過就過去了,也就不太能想象某些家庭很極端的情況。
但仔細想想那對母女各自的反應,顯然兩方都已經習以為常。
林見秋想了想,又把之前的建議收回去:“還是不要貿然上門,不然那位女士大概會覺得丟臉,更加生氣。”
陸晚風已經差不多相信了,又想到那些信和明信片,不由地問道:“那怎麼辦?”
林見秋說:“明天去問問鄰居吧,興許沒那麼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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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小區的時候,林見秋想了想,又轉回去,進了保安室。
葉懷霜並不打擾他想事情,安靜地跟在他後麵。
保安室裡有兩個人值班,年紀不小,散漫地打著哈欠打遊戲,看到有人進來也隻抬了下眼皮,不緊不慢地放下手裡的東西,問怎麼了。
林見秋問了下小區最裡麵一棟樓裡的母女的事。
其中一個想了一會兒說不知道,另一個倒是有點印象,捅了捅同伴的胳膊,提醒他:“就是經常來我們這兒放快遞的那個,你忘了,上次還買了一袋子水果拎過來道謝的。”
“哦對了,她女兒前兩天還送了幾本書過來呢,老吳他兒子念了好久的什麼什麼絕版書,老吳高興壞了,誇了她好幾天呢。”
於是旁邊那個也反應過來,說是個看起來挺和善的女人,女兒也乖巧,問林見秋找她們做什麼。
他們還是有些警惕之心的,沒隨便把住戶的更多信息告訴陌生人。
林見秋已經心裡有數,沒再多問什麼,隨便找了個借口應付過去,道了謝就轉身離開。
俗稱的“窩裡橫”。
林見秋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了。
回到車上之後,葉懷霜問他:“明天還來嗎?”
林見秋想了想,說:“去學校看看吧,也許是我想多了。”
如果真的沒有什麼事,不去打擾是最好的。
葉懷霜問:“你擔心她想不開?”
林見秋點點頭:“我以前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他頓了頓,又補充:“很多次。”
有些話不適合拿出來公開講,因為違背主流的聲音,比如大多數人都無差彆地認為自殺者可惜遺憾,是個悲劇,林見秋倒沒有那麼多想法。
或許因為病痛折磨,或許對世界失望透頂,或許是真的走投無路,一瓶藥,一把刀,縱身一躍,對他們而言是解脫。
當然不是什麼值得宣揚讚賞慶賀的事,也絕不是一件好事。
有些時候是某些人深思熟慮之後的選擇。
但這些時候、這些人並不包括那些甚至還沒有走出過家庭的青少年。
他們的世界也就那麼大,父母和老師就是天和地,父母家庭的分量永遠是主導,有些時候不能成為支持的後盾,反而會變成壓力的來源。
父母缺乏耐心,少於關懷,蠻不講理的高壓和長久的暴力讓孩子變成海上的孤舟。
旁人覺得不過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覺得他還有光明的未來,但對於孤立無援的孩子自己而言,一個浪頭打下來便是窒息的痛苦。
有些人還沒來得及看到海岸以外更廣闊的世界,就已經被拍死在了海底。
“有一個女孩子,成績不錯長相清秀,放在外麵彆人都誇,但比不上她同年的表妹,她母親跟她妹妹比了一輩子,輸在了女兒身上,一直很不甘心,平時非打即罵,除了在外人麵前打腫臉充胖子說她懂事優秀,私下沒誇過她一句,說要通過批評教育督促她上進。”
“她父親說受不了妻子暴躁的性格,常年出差,跟死人沒什麼兩樣,對女兒漠不關心。”
“女孩子高考發揮失常,沒考上表妹的大學,三天兩頭挨罵,有時候還挨打。”
“大概八月中旬的時候,女孩子寫好了遺書,把自己覺得喜歡的、重要的東西分給朋友,刪除清空了所有的曆史記錄,燒掉了日記本,偷偷買了很多種藥,拿著小刀藏進自己的房間,等到母親值夜班的那天反鎖了房門。”
“但是小刀劃到手上的時候,她覺得很害怕,情緒崩潰,她不知道彆的求助電話,就報了警,哭著說她其實想活下去。”
“警察安慰了她一夜,了解了情況之後,找專業人士上門做了調解,並說之後會回訪,女孩子的母親表麵上很誠懇地說自己做錯了,但是等警察離開之後,她就勃然大怒,覺得女孩子讓她丟了臉,讓彆人看了笑話,撿起晾衣架就打了她一頓。”
“警察離開不到三個小時,女孩子就從十幾層樓上跳了下去。”
“不是因為她母親打她,而是她母親說她就會裝模作樣騙人,哪天真死了做了鬼再回來跟她討價還價,正好陽台上窗戶開著,她母親指著窗戶說有本事你就從那兒跳下去啊,然後她就真的跳下去了。”
也就是那一瞬間的衝動。
其實她是怕死的,可能跳下去的瞬間就已經開始後悔,但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那位母親臉上不敢置信的表情一直維持到警察再次到場,許久都沒回過神來。
她也就是嘴上一說,而絕非真的希望女兒去死。
可即便再來一次,她也未必能管住自己的嘴。
她早就已經習慣於用打罵批評來確保自己的權威,平日裡軟弱的女兒第一次反抗她,怒火瞬間撚滅了她本就不多的理智。
就算這一次沒出事,也總會有下一次。
就算這個女孩兒最終能幸運地走出去,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也仍有像她一樣,卻沒有走出去的。
這甚至不像是那些惡性案件,最後總能將幕後凶手抓捕歸案,讓他們得到法律的製裁。
這是“家事”,即便上報求助,也未必有人願意受理。
即便有人願意伸出援手,一句“這是愛”或者“這是為了他好”,就將一切指控都抹銷了。
直到出事,他們之中大多數也永遠不會反省自己,傷心過後隻會習慣性地怪罪孩子太過於矯情太過於脆弱,順道安慰自己,這樣的孩子就算長大了步入社會也不會有什麼出息。
然後轉頭投入到孕育下一個孩子的準備之中。
可惜、遺憾,卻無解。
幸好這樣的家庭並不是那麼的多。
林見秋沉默下來,葉懷霜拍了拍他的肩:“明天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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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傍晚。
鐘新月帶著最後一封被塞進郵箱裡的信,敲響了女孩子家裡的門。
過了好一會兒,女生才打開了大門,隔著門縫看她一眼,小聲地說:“我媽媽今晚加班,現在還沒回來。”
鐘新月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說:“我是來找你的。”
女生有些局促地低下頭,不知道該怎麼回,便隻能沉默著看著腳尖,但她也沒有關上門,似乎也並不意外。
鐘新月問:“你認識我對嗎?”
女生緩緩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