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霆州再也坐下去了,他力起身,椅子從地麵劃過,發出一道刺耳的聲音。傅霆州臉色冷硬似鐵,漠然道:“我突然想起朝中還有事,先走一步,祖母、父親、母親慢。”
他說完,都不等眾人反應,跨步往外走去。門口的丫鬟想要攔著,但還沒開口,被傅霆州的眼神掃了一眼,驟然消音。
門簾掀開,寒風呼呼卷入,霎間吹散了屋裡的熏熏暖。終於有人反應過來,匆忙給太夫人、傅昌、陳氏禮,抱著傅霆州的披風追出去。
傅霆州離席而去,剛才還熱熱鬨鬨的屋子驟然寂下來。陳氏碗筷摔在桌,臉色鐵青,最終,是太夫人敲了敲拐杖,說:“既然侯爺有事,那我們就先開席吧。陳氏,招呼孩子們吃飯吧。”
太夫人發話,陳氏勉強收斂起臉色,吩咐開席。後麵即便丫鬟極力說話,屋裡的氛也熱不起來。
象征團圓的年夜飯就在尷尬和詭異中結束。吃完飯後,丫鬟們扶著太夫人去暖閣休息,其他人三三兩兩散在屋子裡,各找各的消遣,等待守歲。傅二小姐依偎在陳氏身邊,壓低聲音問:“娘,二哥還惦記著那位呢?”
陳氏早就窩了一肚子火,聞言冷嗤一聲,指桑罵槐道:“看如今這樣,毒中的深呢。也不知道那位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不就是一個孤女,他倒是像丟了魂一樣一直找。她要是摔了還好,要是僥幸沒,落在外男手中一個月,豈不是玷汙我們鎮遠侯府的門楣?”
陳氏一提起王言卿就沒好臉,傅二姑娘不敢接腔,她搓了搓衣帶,突然湊近了問:“娘,那天的人到底是不是陸……”
“噓!”陳氏連忙對女兒嗬斥了一聲,抬頭四下看了看,這才心有餘悸地敲傅二姑娘的頭,“那位的名字,你也敢提?”
傅二姑娘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她不敢揉,忍著痛道:“娘,我錯了,我這不是好奇嘛。既然真是他,那今天二哥還去拜年?”
其實陳氏也不懂,她對朝堂僅有的認知都來自永平侯夫人。永平侯夫人是武侯的妹妹,見識比陳氏強點,但強的非常有限。陳氏想到自己來京城後的見聞,感慨道:“他們朝堂那些事說不準的。今日你和我是仇人,明日就成了朋友,哪有什麼數呢。”
陳氏不明白其中具體的政治博弈,但道理卻沒差。傅二姑娘聽得似懂非懂,她對這些也不感興趣,她心裡想的,還是後宅家長裡短。
傅二姑娘悄悄問:“二哥惦記著那位,等永平侯府三小姐進門後,怎麼辦呀?”
“能怎麼辦,哪家爺不納妾呐?”陳氏對此不以為,道,“永平侯後院還庶子庶女一堆呢,我們侯爺婚前沒有妾室通房,沒有庶出子女,已算是潔身自好了。侯爺現在不收人是給洪家麵子,等新婦過門後,難道還想一直攔著,不讓侯爺房裡添人?”
說著,陳氏睨了傅二姑娘一眼,捏著她的耳朵道:“你已到了議親的年紀,所以這些話我也不避著你。你要好好學著,知道嗎?”
傅二姑娘趕緊躲開陳氏的手,連連應是。她吃痛地揉著耳垂,心裡卻想,二哥哪是為了給洪家麵子才不收房裡人,分明是因為王言卿。
以前二哥無論去哪兒都帶著王言卿,她這個嫡親妹妹想插都插不進去。傅霆州和王言卿是傅老侯爺最看重的人,在府裡的地位都超過傅昌和陳氏,而且這兩人做什麼都在一起,從不和外人玩。他們這些兄弟姐妹是羨慕是嫉妒,傅霆州沒人敢惹,所以最終,羨慕都留給傅霆州,而嫉妒的暗箭全射向王言卿。
傅二姑娘私底下也說過不王言卿的壞話,一個和傅家毫無關係的女子,憑什麼比她們這些正小姐過得還好呢?可是夜深人靜時,傅二姑娘無數次羨慕過王言卿和傅霆州的感情,他們兩人這樣要好,等未來成親,王言卿的一輩子也是舒舒心心、順順暢暢的吧?
即便是傅二姑娘,內心深處也覺得傅霆州和王言卿是一對。誰能知道,王言卿竟然落崖失蹤了呢?
傅二姑娘驚訝,陳氏喜不自勝,太夫人裝聾啞,而永平侯府樂見其成。家都覺得這樁事完美解決了,然而傅霆州的表現,卻超乎了他們所有人的預料。
傅霆州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在乎王言卿。這一個月傅二姑娘看在眼裡,向來深藏不露、深沉內斂的二哥瘋了一樣尋人,甚至跑去找陸珩對質。敢去質問陸珩,便是武侯都覺得瘋狂。
今日更是僅因為母親說了句王言卿的不好,傅霆州就撂下筷子,當眾走了。這可是年夜飯啊,傅霆州如此表態,來洪晚情入門,還有什麼立足之地?
傅霆州的親娘說王言卿都不,洪晚情對那位,豈不是完敗?
傅二姑娘心裡無限唏噓,一個男人心和不心,根本騙不了人。傅二姑娘莫名有些物傷其類,問:“娘,你說王言卿現在還活著嗎?”
陳氏抿著嘴沒說話,這也是她一直想知道的事情。陳氏說不來為什麼,總感覺王言卿沒,並且就在不遠處。陳氏有一種無法言說的不祥之感,片刻後歎道:“她要是就那樣了也好,人懷念一輩子終究是個人,洪三小姐不和一個牌位爭。怕的是,後麵她回來。”
寒風凜冽,山川寂靜,威嚴肅穆的北京城籠罩在夜幕中,有人歡喜,有人愁。然而無論悲歡,時間的腳步永遠一步步向前,很快,新年臨近了。
傅霆州站在王言卿的屋子裡,手指流連滑過她的東西。一個月未曾住人,這裡依然清淨整潔,像是主人從未離開,傅霆州總疑心下一瞬間她就會推門而入,著喚他“二哥”。可是,他等了一晚,他期待的那個聲音一直沒有響起。
傅霆州長長歎。這裡每一樣東西都充滿了他們的回憶,他毫不費力就能勾勒出畫麵,卿卿如何在這裡看書,如何坐在榻前為他包紮,如何數落他貪玩,一轉眼卻坐在桌前,模仿他的筆跡,替他抄書。
他想起他們度過的漫長成長時光。老侯爺像訓兵一樣養孩子,傅霆州的年算不美好,很多記憶都和挨打有關,可是,因為有她,那些清早頂著寒風練武,雨夜被扔到深山老林裡訓練的日子,都變得鮮活有趣起來。
他推開窗戶,站在窗前,良久注視著夜幕。
卿卿,為什麼要離開呢?
他問完,自己都覺得好。其實他知道答案,他隻是錯誤估計了卿卿對他的感情。
若他提前知道獲得政治勢力的價是失去卿卿,他根本不會這樣做。可是,卿卿卻不再給他二次回答的機會了。
傅霆州極目注視著夜空,今夜月隱星沉,晦暗無光。突然外麵傳來一陣喧鬨,急促響亮的炮竹聲響起,隨即無數煙火升空,爭相綻放在天際。
子時到了,但今年一個對他說祝福的人,卻不在了。
傅霆州漠然看著漫天火樹銀花,那些光芒美不勝收,然而待這片刻燃燒過後,它們就會陷入永恒的沉寂。傅霆州盯著那些長長的、醜陋的煙痕,心想,她現在在哪裡呢?
她會在她的家鄉,還是某個不知名小城?或許,此刻她也仰望著天空,和他注視同一片宇宙塵埃。
此刻陸府裡,王言卿被裹成毛團,終於被允許出門。她停在簷下,覺得脖子紮的不舒服,她剛剛拽了拽衣領,旁邊就傳來一個聲音:“不許解。”
王言卿歎:“我知道。我隻是想和二哥說,新年快樂。”
正巧此時一串煙火騰空,劈啪聲壓過了一切。陸珩沒聽到,俯身湊到王言卿身邊,問:“什麼?”
王言卿靠近了些,附在陸珩耳邊說:“二哥,祝你歲歲今朝,如康寧。”
陸珩唇邊露出,低眸,深深看著王言卿:“好啊。這是卿卿說的,年年如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