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群蠢貨,傅霆州瞭了下眼皮,忍無可忍地抬起頭。昨日鎮遠侯府和永平侯府在下山途中遇襲,洪三小姐更是差點滾到山崖底下,最後洪晚情沒事,反倒是王言卿落崖了。傅家畢竟也不是吃素的,先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反應過來後立即組織反擊,對方見先機已去,毫不戀戰,馬上就撤了。
傅霆州粗粗止了血,當即要親自去尋王言卿。然而洪晚情不停地哭,陳氏拉著他的手念叨害怕,傅霆州脫身不得,隻能將尋人的事交給親信,自己先護送女眷回來。
等回城後,永平侯府對他千恩萬謝,永平侯也說來日親自帶洪晚情登門道謝。兩家人都是在政治漩渦中曆練過的,知道輕重,永平侯和傅霆州不約而同壓下此事,隻說女眷上香路上受了點小驚嚇,沒有聲張遇襲的事。
傅霆州回了鎮遠侯府才好好包紮,他一晚上守著外麵的動靜,不斷發號施令,但是,傳回來的都不是他想聽的消息。
她不見了。像從未出現在他身邊一樣,徹底消失了。
傅霆州擔心王言卿,也為陸珩手眼通天的程度膽寒。可是鎮遠侯府這些人,不能給他解憂就算了,竟然還跑來問,昨日襲擊他們的人是誰。
傅霆州都要被氣笑了。還能有誰呢?
丫鬟本來有一肚子關心的話,撞上傅霆州的視線後,她像是被老虎盯上,霎間啞了聲。傅霆州麵無表情,冷硬道:“母親既然受了驚,那就好好休息,不用關心外麵的事了。”
丫鬟被嚇到,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犯了忌諱。女主內男主外,外院的事,女人是不能問的。老夫人也是昏了頭,竟然跑來打探侯爺。
丫鬟趕緊垂首,戰戰兢兢道:“奴婢並非有意冒犯,請侯爺恕罪。”
傅霆州哪有空和一個小丫頭置氣,他一眼都懶得掃,道:“下去吧。”
丫鬟蹲身,連忙低著頭退下。丫鬟有些急切的腳步聲落在地上,越發顯得屋內安靜。管家親自給傅霆州布了菜,弓身問:“侯爺,過兩天就是臘八了,今年的節禮還按去年的送嗎?”
大明是人情社會,家族政治,人情往來也是很重要的一環。節禮看似是兩府女眷相互送東西,但裡麵的牽扯卻是方方麵麵的。按理這是當家主母的活,但以傅昌和陳氏的腦筋,傅霆州可不敢把這種事交給他們,隻能自己操心。
傅霆州正待說話,忽然腦中閃過什麼,忙問:“今日是什麼日子?”
管家被問得愣了下,回道:“今日臘月初二了。”
“初二……”傅霆州站在原地,心臟忽然一陣抽痛。
昨日是十二月初一,她的生日。
他竟然逼著她在生辰這天去見洪晚情,還害她落崖。難怪她昨日總是悶悶不樂,他暗怪她過分拿喬,殊不知,他才是過分的那個。
傅霆州失神般立在飯桌前,食物的熱氣騰騰而上,但傅霆州完全沒有動筷的心思。窗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管家見傅霆州表情不對,趕緊出去攔住不長眼的人:“侯爺正用飯呢,過一會上朝該遲了。有什麼話之後再說。”
對方被攔在門口,她有些著急,不顧規矩揚高了聲音,朝屋裡看來:“侯爺,奴婢有要事稟報。”
管家見她竟然敢往裡麵張望,登時拉下臉要發作。傅霆州認出來這個女子的聲音,破天荒說道:“讓她進來吧。”
管家眉毛還立著,這麼一來火發也不是、不發也不是,隻好用力瞪了侍女一眼。翡翠低頭給管家賠罪,快步走到屋裡,一見麵就掀著衣裙跪下:“奴婢失職,請侯爺恕罪。”
傅霆州知道這是王言卿的貼身侍女,因為卿卿的麵子,他願意忍她逾越。傅霆州問:“怎麼了?”
翡翠不敢大意,深深垂著頭,雙手將東西呈上去:“奴婢在姑娘換衣服的箱籠裡麵找到了這個。”
傅霆州本是隨意一問,他視線掃過翡翠手裡的東西時,霎間停住了。他看了一會,俯身,接過那幾樣東西。
文書,路引,還有戶帖。這是出門必備之物,卿卿準備這些做什麼?
·
陸府。
陸珩下馬,門房連忙從台階上跑下來,給陸珩牽馬。陸珩隨便交代了句“好好喂料”,就掀開衣擺,大步朝後走去。
郭韜快步追在陸珩身後,說:“指揮使,昨夜傅家在山底下找了一宿,今早衛所西門有人盯著。”
陸珩笑了聲:“敢盯錦衣衛,膽子倒不小。看來昨天那一箭還是射輕了。”
剛剛早朝才散了,傅霆州如往常一樣在午門集合,然後入宮上朝,看不出絲毫不便宜之處。散朝後陸珩和傅霆州各走各的,連一個眼神交彙都沒有。但是,陸珩知道傅霆州胳膊上有傷,並且還知道,傅霆州之所以不來找他,並非沉得住氣,而是因為傅霆州沒找到證據。
手裡沒東西,衝上來又有什麼用呢?隻會白白給陸珩送把柄罷了。
陸珩清楚傅霆州懷疑他,但毫不在乎。猜出來又如何,想證明是陸珩動的手,得拿出證據來。傅霆州要是能找出痕跡,也算他能耐。
傅霆州在陸珩這裡就是道調味小菜,他本也沒打算殺了傅霆州。陸珩太了解宮裡那位了,皇帝看著任性妄為,其實心裡精明得很。臣子們相互鬥一鬥有助於皇權穩固,皇帝樂得裝聾作啞,但如果過了頭,威脅到西北邊防安全,那皇帝就不會容忍了。
傅家在軍中根基深厚,尤其是傅鉞戍守大同多年,在西北軍中很有名望。皇帝還指望傅家守西線呢,絕不會在這個關頭讓傅家出事。
討厭的猴子敲打完了,陸珩出了氣,馬上將重心轉移到自己的正事上來。他問:“牢裡那幾個肯說了嗎?”
郭韜搖頭:“不肯。他們是翰林文官,各個身嬌體貴,我們也不敢上刑,萬一打出個好歹來,怕沒法收場。”
陸珩道:“他們後麵有人保,可不是有恃無恐。先關著他們,不給吃的不給水喝,我看他們的骨頭能硬多久。”
郭韜略有些猶豫:“指揮使,這樣是不是太得罪人了?”
翰林院的文官可了不得,能進翰林的文官都是二甲進士出身,背後姻親、師生關係錯綜複雜,動了一個就是動了一黨。如果把人活著放出去,等對方傷養好了,必然像條瘋狗一樣攀咬陸珩;要是打死了……一群瘋狗會撲過來。
陸珩淡淡瞥了郭韜一眼,唇邊似乎有些笑模樣:“我倒是也想做好人,但皇上要結果,不得罪人,去哪兒找結果?”
郭韜不再說了,低頭拱手:“遵命。”
說起這個,陸珩又想起來一件事。昨天他去收拾傅霆州,為防萬一在崖下設伏,沒想到傅家人沒捉著,倒意外得來一樣禮物。陸珩問:“那個女子醒了嗎?”
“沒有。”郭韜想起這個,頗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指揮使你沒見,昨天鎮遠侯府在山底下刨了一晚上,今天早上還在找呢。我記得掉下來的不是傅霆州的未婚妻,他怎麼這麼上心?”
陸珩短促笑了聲,並不言語。如果昨日射下來的是洪晚情,事情反而糟了。他暗算傅霆州,這是私人恩怨,如果牽扯了郭勳的外甥女,事態就擴大了。
陸珩慢悠悠道:“我給了他一個英雄救美的機會,他應該感謝我才是。拿一個妹妹換郭勳的外甥女,不虧。你先回去審問那幾個翰林學士,我去看看傅霆州的‘妹妹’。”
郭韜抱拳:“是。”隨後就轉身走了。
打發走郭韜,陸珩不緊不慢朝後院走去。他本意是傅霆州,抓到王言卿純屬驚喜。天底下沒有錦衣衛不知道的事,尤其京城這一畝三分地,大臣自己都不清楚孩子是不是他們的,錦衣衛卻知道。
陸珩毫不費力,腦海裡便浮現出王言卿的檔案。
大同府軍戶之女,祖父王蔚,正德三年春戰死,父親王驄,嘉靖元年為傅鉞擋箭而死。祖母、母親皆同鄉軍戶之女,嘉靖元年王言卿成為孤女,被傅鉞收養,接下來十年長在北京,算是傅霆州半個童養媳。
陸珩之前就有所耳聞,傅家有個養女,貌美驚人。隻是傅霆州把人看得死,要不然早有人下手了,怎麼會留到十七。昨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難怪傅霆州神神秘秘藏了十年。可惜啊,傅霆州棋差一招,人還是落到陸珩手裡了。
陸珩一路上都想著用王言卿開什麼條件。看昨夜的架勢,傅霆州應當很在乎這個女子,這麼大的把柄落在陸珩手裡,他不剮傅霆州一塊肉下來簡直枉姓陸。
陸珩走入後院,丫鬟們見了他,遠遠就垂頭行禮,身體都不敢亂晃一下。屋裡的丫鬟急急忙忙迎過來,給陸珩行萬福:“參見大人。”
陸珩淡淡點了下頭,問:“人呢,醒了嗎?”
兩個大丫鬟看起來很緊張,肩膀繃得緊緊的:“郎中早上來看過,說王姑娘腦後有淤血,需用專門的藥調養。奴婢剛才給王姑娘喂了藥,應當快醒了。”
陸珩點頭,邁入正堂。屋裡地龍燒得很熱,香料裡蒸著藥味,一聞就知道是女子閨房。陸珩沒有往裡,他本打算看一眼就走,但他剛進屋,屏風裡麵就傳來動靜。
丫鬟們緊張地攥著手,陸珩心道巧了,傅霆州不識好歹,他妹妹倒是很給麵子。陸珩不緊不慢坐下,替自己倒了盞茶,微微抬了抬下巴。
丫鬟連忙到裡麵侍奉王言卿。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後,王言卿吃力地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眼睛,靜靜看著麵前這一切。
大丫鬟靈犀心道這位王姑娘好氣性,進了錦衣衛窩都不哭不鬨,眼睛平靜的和不認識她們一樣。靈犀對著王言卿行禮,溫和有禮道:“奴婢見過王姑娘。姑娘,您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靈犀說完,等了許久,不見王言卿反應。靈犀唇邊帶著笑,再一次道:“王姑娘?”
王言卿眨了眨眼睛,終於說話了:“你是誰?”
這句話尚可以說在靈犀的預料內,但下一瞬王言卿的表現就讓她大驚失色。
王言卿抬起頭,吃力地敲了敲額頭,深深顰著眉問:“我又是誰?”
陸珩是正三品指揮使,在京城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民女通奸案根本遞不到他手中。這個案子不是他判的,也不是他審的,他原本沒必要為了一個小人物,忤逆自己的上級。
王言卿雙眸清澈明淨,一眼可以望到底。陸珩看著她的眼睛,意識到她大概誤會什麼了。陸珩笑了笑,說:“我沒你想的那麼高尚,與我無關的事,我向來懶得搭理。隻不過這個案子湊巧讓我看到了,破綻又著實明顯。讓這種蠢人如願,是對錦衣衛的侮辱,所以我才多惦記了兩天。卿卿,你果真冰雪聰明,既然你已經識破了我的意圖,那我問你,你願意嗎?”
王言卿微微歎氣,說:“你是我的二哥,無論你出於什麼目的幫梁氏女翻案,你願意出手,就夠了。你讓我在你麵前暢所欲言,同樣的,你也不必向我解釋你的意圖。我相信你。”
“為何?”陸珩挑了下眉,眼底暗藏探究,深深看著她,“隻因為我是你二哥?”
“我既然選擇信你,便接受你的全部為人。”王言卿說著,故意眨了眨眼睛,笑道,“誰讓當初是你把我領回家的呢。”
王言卿見他第一麵就知道這個人心機叵測,城府深重,從不會白白施舍善意,他給出一,必然要收回三。包括今夜他突然和她說起梁家的案子,背後也另有打算。然而,王言卿心甘情願做他手裡的刀。
這是她失憶都無法忘卻的人,她怎麼能拒絕他?
王言卿不想氣氛太沉重,故意說玩笑話活躍氛圍,可陸珩隻是勾唇笑了笑,看起來並沒有被取悅。陸珩心裡冷嗤,他就不該問那句話,就止在王言卿說相信他,讓一切停留在花團錦簇、情深意重的假象上,不好嗎?何必非要問穿,徒敗興致。
陸珩沒有讓壞情緒影響表情,他笑了笑,繼續說道:“卿卿願意幫忙再好不過。等你傷勢好一點,我安排手續,帶著你去保定走一趟,看看梁家到底在搞什麼花樣。不過,沒拿到證據之前不宜聲張,所以我們要換一個身份,隻以一對普通兄妹的身份出城。卿卿,可能要委屈你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