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霆州想都不想冷嗤,道:“我上次見她時,她低沉脆弱,和我說想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至今記得她的眼神,終不忍強求她。她語氣中的悲做不得假,你還想裝不知道嗎?”
陸珩笑著搖了搖頭,望著眼前流水桃花、融融春意,從容不迫道:“你為什麼不敢承認,她喜歡的人是我,她是心甘情願留下的呢?”
傅霆州冷著臉,斷然否決:“不可能。”
陸珩輕笑一聲,倏忽收斂了笑意,沉聲說道:“你如果真的關心她,為什麼不擔憂她一個人上路會不會遇到危險?她回大同後能不能安身?你但凡用心,派一個人跟著她,就知道她沒有離開。”
傅霆州下意識反駁,張口卻說不出話來。陸珩占住了先機,繼續說道:“如果不是她十年前先遇到了你,你根本不會有機會和我爭。你不了解她,不能給她真正想要的生活,甚至不能給她名正言順的身份。你根本不是她喜歡的類型,若非命運強行將你們勾連在一起,若我們兩人同時出現,哪怕沒有失憶,她也絕不會選擇你。”
陸珩的話狠狠踩中了傅霆州痛腳,傅霆州手背上迸出青筋,咬牙道:“你休要顛倒是非。你敢說你對她沒有利用之心?”
“最開始我確實想過。”這裡沒有旁人,陸珩大方地承認了。他坦蕩說道:“可是,她醒來後,我看著那雙乾淨漂亮的眼睛,心想這樣一個美人,送回你身邊太可惜了。我倒是也想知道,如果我當初真的用她開條件,你舍得退讓多少?”
傅霆州雙手緊握成拳,額角都現出青筋:“你……”
不等傅霆州開口,陸珩已經打斷了他的話:“可是,天底下沒有如果。就憑你需要旁人幫助才能拿到兵權,而我今日這一切全是自己得來的;就憑你主不了家族的事,而我可以自由選擇自己喜歡的女人;就憑你需要委屈她做妾,而我不會讓我的女人受絲毫委曲,你、我、她之間的事,就算重來一萬遍,你也依然不是我的對手。”
當麵被人搶女人,還搬出權勢壓他,對男人來說簡直是雙倍的恥辱。可是,傅霆州說不出反駁的話,因為從官職、功績、地位各方麵,陸珩現在確實比他強。
傅霆州心中宛如慢刀子淩遲,又硬生生忍下,將血淚全部吞回肚子裡。他聲音陰森,冷冰冰道:“奪妻之恨,不共戴天。陸珩,來日方長,我們走著瞧。”
陸珩失笑,他許久沒有聽過這麼有趣的笑話了,他眼睛微彎,裡麵盈漾出淺琥珀色的波光:“好,我等著你。但我最後再提醒你一次,你並非她的良配,早日看開,於人於己都好。”
傅霆州對此隻是冷嗤一聲。陸珩奪人所愛,所以站在這裡虛情假意,若被奪愛的人是他,傅霆州不信陸珩能看開。
陸珩也就是說一說,並沒有多少真心勸人。陸珩整了整衣袖,轉身朝後走去。他走了兩步,越過傅霆州肩膀時,漫不經心低語道:“不過,有一點我倒要感謝你。你養了她十年,始終沒有越雷池一步。這一點,我十分欽佩。”
傅霆州最後一絲理智崩斷,忍無可忍握拳,朝陸珩襲去。他的手剛伸到一半就被一柄冰冷的刀抵住,陸珩單手握著繡春刀,架住傅霆州關節,似笑非笑道:“鎮遠侯,動手前想清楚。”
繡春刀烏黑剛硬,修長的刀鞘橫在衣服上,威脅感十足。傅霆州被嫉恨衝昏的頭腦慢慢冷卻下來,今日是上巳節,來往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他出一時之氣容易,但一旦真的動手,那就是給陸珩送了把柄,之後陸珩借題發揮,就算鬨到聖前傅霆州也沒理。
陸珩見傅霆州想明白了,心裡無趣地歎了聲,眼中的笑更加濃鬱。他收回刀,用帕子擦了擦剛才觸碰到傅霆州的地方,輕輕一鬆,帕子隨風飄入水中:“婚禮時我好心請鎮遠侯來喝喜酒,鎮遠侯卻送了我這麼份大禮。我給鎮遠侯記著,等來日我和卿卿的孩子辦滿月酒,定然再給你送請帖。”
陸珩說完,含笑看了傅霆州一眼,轉身離開,明晃晃將後背暴露在傅霆州眼前。傅霆州死死盯著陸珩的背影,手指緊握成拳,忽的轉身,重重一拳揮在樹乾上。
花瓣簌簌落下,像下了一場淡粉色的雪。落花飄在水上,頃刻被流水打濕,打著旋沉沒,再無先前的純潔美麗。傅霆州看著這一幕,驟然響起他和卿卿說上香那天,也是下了場雪。雪花一半純白無暇,一半被踩入泥土,如眼前一樣。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已經失去她了。
許太太陪著王言卿、洪晚情去河邊看花,但走出許久,隊伍中的氣氛卻有些奇怪。
許太太覺得不對勁,但又說不上哪裡不對。王言卿始終溫柔淺笑,無論許太太說什麼她都含笑聽著,脾氣教養之好,根本看不出是京城最有權勢的錦衣衛都督夫人。而傅家小姐們都低著頭,一路上一言不發,未出閣的女子要貞靜,這樣做絕不能說錯;洪晚情也不失侯夫人的體麵,隻不過少言寡語了些,臉色臭了些。
沒人捧場,許太太就算再健談氣氛也熱不起來。許太太獨角戲唱不下去了,說道:“走了許久,我都累了。我看前方有個亭子,我們去坐坐吧。”
王言卿笑著應好,洪晚情和傅家小姐不發表意見,許太太就當她們同意了。一群人帶著丫鬟侍從,叮叮當當在涼亭中坐下。
許太太坐好後,發現王言卿身邊兩個丫鬟上前,麻利地將石凳擦了一遍,放上錦墊,然後退到王言卿身後,靜靜站在能觀察到出入各個方向的位置。這一整套動作行雲流水,王言卿扶著長裙施施然坐好,沒有流露出絲毫炫耀,仿佛這是她見慣了的事情,根本不值得在意。
亭子中安靜刹那,大家都是養尊處優的貴族太太,誰不是奴仆成群、一擲千金,可是落座時,隻有陸府的丫鬟給王言卿放了錦墊,對比之下,顯得她們是粗人一樣。
許太太笑道:“陸夫人真是講究,不愧是陸府出來的人,辦事就是伶俐。夫人是如何教調的,能否給我傳授些秘訣?”
王言卿聽到,這才意識到許太太在說靈犀靈鸞。她微笑道:“我哪有這般能耐,她們一直跟著夫君,是夫君在管。她們各個身懷絕技,卻因為我困於內宅,我還覺得對不住她們呢。”
許太太淺淺“哦”了一聲,是陸珩培養出來的啊,那沒事了。許太太見王言卿自然而然地稱呼陸珩為夫君,陸珩也把精心訓練的女探子交給王言卿使喚,不由調侃道:“陸夫人和都督感情真好,一口一個夫君,聽得我都牙酸。果真是少年夫妻,蜜裡調油。”
王言卿臉皮薄,被彆人當麵調笑,她的耳尖很快紅了起來:“太太說笑了。他說稱呼官職太過生疏,我才改成夫君的。”
許太太忍不住大笑,她在京城名利圈中打滾,見過多少名流貴女,大家都是一團和氣熱熱鬨鬨,還是第一次見一本正經解釋的。
許太太見慣風月,一雙眼睛老辣的很。夫妻間的細節騙不了人,陸府丫鬟對王言卿十足恭敬,王言卿提起陸珩時眼角眉梢全是信賴,夫妻感情不好,做不出這麼自然的姿態。相反,另一對就有些貌合神離的味道了。
沒想到,陸珩心狠手辣,卻喜歡這種類型的女人。但許太太轉念也能明白,越是狠毒自私,越向往純然的白,這世上的事就是這麼奇怪。
許太太心裡透亮,麵上卻不戳破,依然笑吟吟說著玩笑話:“陸夫人,您無論叫陸都督什麼都是閨房情趣,沒必要和我們解釋。我們喜不喜歡不重要,陸都督喜歡就夠了。”
王言卿越抹越黑,在眾人的笑聲中紅了臉,再不肯接話了。
自從王言卿出現後,許太太的重心就明顯轉向王言卿,對洪晚情冷落許多。洪晚情冷眼聽著那邊說笑,越聽越覺得氣堵。
輕浮,放蕩,不檢點。妻子又不是供男人消遣的玩意,出門在外,哪有當著客人的麵叫夫君的?
洪晚情一時氣王言卿裝模作樣,一時又氣許太太聒噪逢迎。她坐不下去了,正要找機會告辭,忽然見路上走來一道朱紫色的修長影子。春風拂柳,草長鶯飛,他踏著落花長階走來,滿園春色仿佛都比不過他眉梢的三分笑意。
亭中女眷見到他,都不知不覺站起身來。陸珩對著眾人頷首示意,說道:“打擾各位談興,十分對不住。但她體質寒,不能在石頭上久坐,我先帶著她走了。”
許太太活了這麼多年,隻見過母親交代女兒,還是第一次聽男人提醒妻子防寒。許太太像見了什麼稀奇生物,問道:“都督還知道女子體寒?”
陸珩完全不覺得不好意思,坦然說道:“不算知道,隻是因為夫人體寒才了解了一二。她以前沒注意,留下一些毛病,現在必須多講究些,不然不容易懷子嗣。”
王言卿尷尬至極,連忙提著裙子跑下台階,暗暗擰他的胳膊:“當著這麼多人呢,你亂說什麼。”
陸珩笑著抓住她的手,攬著她站到自己身邊:“她臉皮薄,許太太諒解,我們先走一步。”
許太太了然,王言卿眉眼溫柔湛然,皮膚瑩潤生輝,看得出來夫妻兩人正在努力懷子嗣。許太太一把年紀了還被秀了一臉,笑道:“行了行了,我年紀大了,比不得你們小年輕。你們快走吧,莫被我耽誤了。”
王言卿臉頰緋紅,勉強裝著鎮定和眾人告辭,大方離開。但是許太太沒漏過,陸珩一直握著王言卿的手。
等那兩人走後,許太太重新坐下,感慨道:“少年夫妻真好啊,整天有說不完的笑話,黏不膩的熱情。”
傅家小姐們親眼見王言卿和陸珩又是擁抱又是牽手,都紅著臉垂頭,不敢細看。洪晚情坐在一邊,生硬牽了牽嘴角,忽的站起身道:“時間不早了,我還有些事要去找侯爺。許太太慢坐,我先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