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馬市(1 / 2)

錦衣殺 九月流火 18421 字 9個月前

東南倭寇還沒有根除,西北又生戰事。朝堂似乎永遠沒有消停的時候,眾臣又爭論起來了。

往常都是文官主和,武將主戰,但這次卻反過來了。以郭勳為首的一乾武將主張和蒙古開放馬市,朝廷用糧食、布匹換蒙古的戰馬,雙方各得其利,避免戰爭。

郭勳雖然多年沒有上過前線,但是他出生在勳貴世家,對蒙古人很了解。蒙古和倭寇不一樣,長城北邊是草原,大明既沒辦法把草原挖走,也沒辦法把遊牧民族趕儘殺絕,蒙古人是打不完的,打跑了這個部落又來新的部落,隻要漠北草原存在,北疆就永遠不可能平靜。

而且蒙古人也不是天生愛打仗,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不一樣,大明百姓家家戶戶有條件的都會儲糧,但遊牧民族沒有餘糧,一旦遭遇雪災、乾旱、瘟疫,他們沒有糧食吃,立刻就要麵對活不過這個冬天。

所以他們隻能南下打仗,打贏了就搶糧食過冬,打不贏回去也是餓死,蒙古騎兵這才格外驍勇。

被死亡驅動的人是無敵的,邊疆官兵的命也不是白來的,沒必要和一群亡命之徒硬杠。蒙古人要的就是糧食,換給他們就是了,還能得到一批優質戰馬。

郭勳出於一個領過兵的主帥良心,他真的覺得開放馬市,互通有無,對蒙古對大明都好。他給皇帝寫了長長一封折子,陳明開通馬市的好處,早早遞到宮裡。

許多西北軍的將領都同意郭勳的觀點,連傅霆州都送折子回來,讚同開放馬市。

他還在折子中提出,蒙古八次請求朝貢被拒,但蒙古百姓的許多生活用品必須從關內換。官方渠道關閉,他們就隻能和私人聯係,如此一來容易滋養禍端,稍有不慎就會發展成第二次倭寇之亂。與其讓他們私底下勾結,不如朝廷接管,將主動權控製在自己手中。

傅霆州在折子中寫了如何管理馬市,馬市進行期間如何調整軍防,在不影響互市的情況下保證安全。看得出來傅霆州上前線後,能力成熟很多,這些都是非常實用的建議。皇帝看了後很重視這封折子,不斷召臣子進宮商議。

皇帝也是傾向於開放邊市的,能用其他手段解決,誰願意打仗呢?倭寇之戰掏空了國庫,浙中衛所四十一個,戰船四百三十九艘,軍籍儘數耗儘。國家現在都沒緩過這口氣,皇帝並不願意再生戰事。

最後,在武定侯郭勳大力支持、皇帝默許下,邊關重開貢市的事就這樣敲定下來。

嘉靖十八年九月二十五至二十八日,大同鎮憲堡開馬市,俺答部落挑良馬到馬市交易,換取粟豆、細緞等必需品。俺答部落十分重視這次交易,大同總兵也親臨市場巡視,三日內大家都很客氣,自始至終沒有蒙古人擾亂交易,馬市算是圓圓滿滿落幕。

鎮憲堡第一次試水很成功,俺答部落得到了糧食和布匹,當年冬天果然沒有再南下,雙方相安無事。其他部落聽說了馬市,也要求交易。郭勳、傅霆州等人一力擔保,在眾人的推動下,十八年冬,花馬池第二次舉行馬市。

這次交易的時間更長,好幾個蒙古部落到場,狼台吉嚴格約束部落,蒙漢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當地百姓生活安寧,沒有受到馬市影響。

嘉靖十八年下半年,因為馬市的存在,邊境戰事大幅減小。兩次成功的交易鼓舞了士氣,傅霆州再次上呈折子,提議可以把每年開馬市的次數提高到四次,並且可以擴大到宣府、延寧諸鎮,讓當地軍民就近和關外遊牧部落交易。隻要限製每次的貿易額,就不會壯大蒙古諸部落,並可以用糧食手段控製他們的人口和生計,長此以往,蒙古部落就不會再對大明邊境造成威脅。

皇帝采納了傅霆州的建議,在第二年,試著擴大馬市範圍。

但是,接下來的互市卻頻頻出亂子。

三月,蒙古請求用牛羊交換粟豆,卻被當地守將拒絕了。

蒙古人認為這是交易,雙方用等價的東西各取所需,窮人沒有駿馬可以換,但是他們帶來的牛羊亦是上等品質。然而在朝廷看來,馬市是朝貢,讓你上貢戰馬就上貢戰馬,哪有討價還價的份?

雙方隔著城牆談不攏,之前又有血海深仇,局勢一下子崩了。牧人千裡迢迢趕著牛羊到漢人城牆下,路上乾糧都吃完了,就等著和漢人換了糧食,帶回去養活一家老小。然而現在明朝廷卻讓他們空手回去,牧人當然不乾,乾脆趁機攻城,闖入邊關搶糧食。

來交易的牧人入邊為盜,立刻給馬市拉響警鐘。朝廷收到好幾封彈劾折子,指責邊關武將姑息養奸,裡通外敵。郭勳是堅決推行馬市的人,現在馬市出事,他也受到不少質疑。

郭勳堅稱這是意外,大部分蒙古人是遵守規則、友好通商的,不能因為少數幾顆老鼠屎,就否決了整個馬市大計。

朝中文武官又吵成一團時,遼東也緊接著出事了。俺答部落逐水草而居,今年春天遷徙到遼東。他們要求在遼東繼續開市,但去年他們是和大同府交易,遼東守將不肯冒這個風險,讓他們去大同商談。

俺答部落被激怒,覺得是漢人出爾反爾,存心刁難。他們借機三次大舉入邊,在當地大肆搶掠糧食、畜產。

有人開了頭後,宣府、大同的馬市也有蒙古人鑽空子,他們故意用病馬、劣馬以次充好,甚至有人白天賣馬,晚上就帶人潛入城鎮,奪回他們的馬匹,席卷著糧食、錢財揚長而去。

其實大部分蒙古人都是很遵守秩序的,但架不住有人油滑奸惡,想不勞而獲。和平交流來之不易,但破壞卻太容易了。朝中關於馬市的風向立刻急轉直下,先前是一部分禦史和武將吵,現在,所有文官都上折子彈劾馬市。

其中罵得最凶的是首輔夏文謹。夏文謹和郭勳不合已久,如今逮到這個機會,夏文謹瘋狂參郭勳,甚至說郭勳裡應外合,通敵叛國,開馬市是為了資助蒙古人。

本來最開始隻是商談馬市,夏文謹扯到通敵叛國後,整件事情的性質一下子變了。誰樂意被戴上通敵叛國的帽子,其他官員生怕自己被認為是郭勳同黨,也更加嚴厲地彈劾郭勳,貪贓枉法、擅作威福、網利虐民、欺君罔上等罪名都出來了,甚至連之前武定侯府編撰的《英烈傳》、《水滸傳》,也被拿出來做文章。

到後來所有人都往大是大非的方向上扯,馬市從一個通商問題,徹底變成道德問題。

一件事一旦上升到道德高度就會完全變味,最後連皇帝都收不了場,隻能把郭勳下獄,以平息眾怒。

這是文官常見的清除政敵的方式,不就事論事,而是大扣道德帽子,用忠義仁孝壓死你。光參倒了郭勳還不夠,夏文謹繼續擴大事態,將郭勳黨羽一個個牽扯進來,說他們資敵叛國。

傅霆州是郭勳的外甥女婿,又曾寫折子支持馬市,很快也被拉下水。

皇帝也沒想到事情會鬨這麼大,馬市出了亂子,總要有一個人負責。反正犯錯的人不會是皇帝,那就隻能是郭勳。

皇帝需要一個替罪羊平息事端,郭勳前段時間跳的最高,自然而然成了眾矢之的。皇帝裝出生氣的模樣將郭勳關押,命人嚴查郭勳通敵一事,不允許任何人進獄探望。

和郭勳親近的人也接連獲罪,傅霆州被解除兵權,罷免甘肅總兵職位,以通敵之罪下獄。永平侯、永平侯世子和武定侯過從甚密,有通敵之嫌,同樣被帶走調查。

一時武定侯一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洪晚情隻覺得一夕之間天塌了,舅

舅被人以通敵叛國的罪名帶走,夫婿被原地解除職務,而她的父親、兄長涉嫌通敵。她所有認識的人要麼自顧不暇,要麼對她避之不及,以往巴結她的人現在嘴臉大變。

洪晚情一瞬間從侯府貴女打落塵埃,她不停出去奔走、求情,往常她無論走到哪裡都是前呼後擁、眾星捧月,但現在,她要等在彆人家門口,在太陽底下一站好幾個時辰。

然而,哪怕她將自尊踐踏到泥裡,還是沒有人願意施以援手。最後,是一個曾經交好的夫人看不過去,悄悄派仆人提醒她,不是她們心狠,而是實在幫不了。

現在誰替武定侯說話誰就是叛徒,她們都有夫有子的,和洪晚情交情再好,也不能拉著一大家子的人送死,除非武定侯被證明沒有通敵。

這種時候,有能耐替武定侯洗清罪名的,唯有那一位了。

仆人說到這裡就關門了,剩下的讓洪晚情自己想。洪晚情魂不守舍走下台階,忽然仰頭栽倒。

丫鬟們連忙喊著“侯夫人”,手忙腳亂將她扶起來。

洪晚情得了風寒,回去就發起高燒。她醒來時,看到丫鬟們圍在她床邊擦淚,一個個都是末日臨頭的樣子。洪晚情嗓子乾得發疼,嘶聲問:“什麼時辰了?”

“未時。”

洪晚情默默在心裡算,陸珩公務極其繁忙,經常天黑才回家。這個時辰他應該還沒下衙,她去陸府門口守著,還來得及等到陸珩!

洪晚情掙紮著坐起來,她看著丫鬟們的哭喪臉就來氣,嗬斥道:“哭什麼,我舅舅家是開國元勳,跟著洪武皇帝打過天下,洪府也是從開國傳下來的超品侯。夏文謹不過一個發跡十來年的文官,郭洪二家,哪是他能撼動的?武定侯府和蒙古人打了二百年,郭家有多少人死在西北,我舅舅通敵做什麼?夏文謹一個文官,不上戰場,不事農桑,嘴皮子一碰就想誣陷郭家百年清名。扶我起來,我要出去給舅舅鳴冤。”

“侯夫人……”丫鬟們慌忙扶住洪晚情,勸道,“夫人,您和舅老爺感情再好,現在也是傅家人了。您得保重自己的身體啊。”

“糊塗。”洪晚情罵道,“舅舅是所有人的支柱,要是舅舅通敵的罪名坐實了,侯爺、永平侯府,所有人都得跟著死。罪臣家眷要發賣教坊,我要是淪落到那種地方,連命都沒了,還保重什麼身體?都閃開。”

“可是,您還生著病……”

“養病重要,還是保命重要?”洪晚情話說得急了,扯起一串急促的咳嗽。她俯身,劇烈地咳嗽著,幾乎要把心肺撕碎。丫鬟們看著心疼,她們跪在床邊,一邊給洪晚情喂水一邊抹淚:“您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罪啊,為什麼日子不能像以前一樣,平平穩穩的呢?”

是啊,為什麼世界突然就變了呢?

洪晚情好容易止住咳,靠在床柱上大口喘氣。她麵色潮紅,渾身沒一點力氣,但現在根本容不得她嬌弱,洪晚情咬著牙,虛弱又堅決地說道:“來人,給我更衣。”

洪晚情之前從沒有關心過朝事,家族大事自然有父親和兄長操心,她隻管挑衣服、買首飾就夠了。現在大廈將傾,郭、洪兩家的男丁都被收押,傅霆州不在京城,武定侯府、永平侯府、鎮遠侯府一起坍塌,洪晚情霎間被人從金絲籠扔到風雨中。

她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她和那些命如浮萍的平民女子沒有區彆。

傅霆州聯係不上,傅昌是傅家嫡係唯一的男人,這種時候理應由傅昌出麵奔走。但傅昌這些年習慣了當甩手掌櫃,他爹、他兒子都不指望他,洪晚情這些女眷哪能靠得上傅昌?

指望公爹還不如指望她自己。洪晚情換好衣服,這次她的目的很明確,一上車就對車夫說:“去陸府。”

車上,洪晚情又咳嗽起來。丫鬟給洪晚情拍背,心疼地抹眼淚:“侯夫人您病這麼重還要出門,奴婢看著都心疼。”

丫鬟啜泣不已,洪晚情卻垂下眼睛,低不可聞地喃喃:“傻丫頭,就是因為生病,才更要出去。”

洪晚情趕到陸府,她不顧貴女的架子,主動上前問門房:“陸都督可在府上?”

門房戒備地掃了洪晚情一眼,疏遠道:“都督的行蹤是機密,不方便告知外人。”

洪晚情一梗,其他府邸多少還裝裝麵子,什麼不知去處、出門訪友之類,陸府可好,明明白白把不歡迎寫在臉上。

洪晚情以前哪受過這種怠慢,她覺得羞辱,但今非昔比,她有求於人,便是再難堪也得忍著。

洪晚情用力掐了掐手心,硬擠出笑臉道:“我有事求見都督,可否煩請通稟?”

門房無動於衷,洪晚情讓丫鬟給銀兩,門房和侍衛理都不理。在陸府守門,豈會缺她這點銀子?

洪晚情沒辦法,隻能在門口死等。她默默在心中期待,希望今日陸珩沒有提早回家,好歹讓她拚上一把!

今日,陸珩確實在南鎮撫司加班。他常年無假,而最近許多人下獄,是南鎮撫司的業務高峰。等陸珩終於忙完,準備回府時,陸府侍衛走到陸珩身後,悄悄稟報道:“都督,鎮遠侯夫人在門口求見。”

陸珩聽到挑了下眉,問:“什麼時候來的?”

“未時正。”

“夫人知道嗎?”

“門房將她攔在門外,沒敢打擾夫人。”

陸珩臉色這才好看些了。幸好沒驚擾卿卿,要不然,他們就等著吧。

陸珩是掌管全京城情報的人,想在路上堵陸珩,委實太天真了。侍衛問:“都督,是否要繞路去側門?”

“回我自己的家,為什麼要走側門?”陸珩嗤笑一聲,冷然道,“備馬,從正門進。”

“是。”

洪晚情等到太陽西沉,涼風乍起,還是沒有任何人出來搭理她。丫鬟扶著洪晚情,焦急地看天色:“侯夫人,快要下雨了,我們回去吧。”

“不行。”洪晚情斷然否決,“都等了這麼久,要是現在回去,那就前功儘棄了。”

“可是您還發著燒……”

丫鬟的話沒說完,街上傳來有節奏的馬蹄聲。丫鬟和洪晚情一起回頭,洪晚情看到來人,驚喜道:“陸都督……”

陸珩勒馬停到門口,一眼都沒往洪晚情身上看,將韁繩交給侍從後就往府內走。洪晚情本來準備好一肚子話,但她看到陸珩完全視她於無物,不由急了,顧不上女子矜持追上去:“陸都督,妾身乃鎮遠侯之妻洪氏,懇請都督幫忙!”

陸珩掀衣走上台階,好笑道:“原來是傅夫人。天底下想請我幫忙的人多了,你算哪位?”

洪晚情心裡咯噔一聲,她來之前想過陸珩可能不好說話,但她每次見陸珩,他都是進退有度、淺笑吟吟的,洪晚情就想,或許他並非傳言中不好相處的樣子。

王言卿在傅霆州身邊待了那麼久,身子都未必清白了,陸珩還願意娶王言卿為正妻,成婚多年不納妾。這樣一個人,對女人應當是很心軟的吧。

但陸珩一上來就完全不留顏麵,洪晚情當麵被人說“你算哪位”,臉上十分掛不住。她用力咬唇,忍住女子的羞怯,繼續追著說:“聽聞陸都督曾三日內替災民查明冤案,連素不相識的平民都督都願意伸出援手,可見都督為人公正,仗義執言。妾身的身份不值一提,但妾身家人有冤屈,望都督為妾身伸張正義。”

陸珩笑了聲,他走上最高一

層台階,放下衣擺,回頭以一種十分稀奇的目光打量洪晚情:“我為官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聽人說我公正。傅夫人這種眼神,比起鎮遠侯和永平侯可差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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