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篾匠無名無姓,人人隻管他叫篾匠,我便也學著。
我趁爹娘不備翻牆出院,一氣兒奔到篾匠家去。那屋子一年四季有竹氣清涼,香得像是說書人講的仙庭,以至於我一想到仙人,眼前就浮現出篾匠坐在紙窗邊的身影。作為一個偏遠小鎮的手藝人,他實在美得不近常理。
篾匠不常說話,見我來了,就問一聲:“又逃來了?”
他麵無表情時我很有些怵他,撐出一張頑劣笑臉道:“好師傅,借我多躲一刻,那練武實在苦不堪言。”
篾匠不點頭也不攆人,隻作沒看見。我便得以笑嘻嘻地拖過一張板凳,坐在一邊托腮看著他劈出一條條薄而細的竹篾,而後用它們編篩子、織涼席。
我爹娘都是江湖中人,經營著一個殊無名聲的小門派。據說在師祖那輩也曾風光一時,可惜人才凋敝,傳到我爹這代隻收了四個徒弟。此外偶爾也有鄉鄰慕名上門,跟著學些淺薄功夫。
我爹對此頗為耿耿於懷,時常對我耳提麵命,要我潛心習武,重振門派。可我生來一身懶骨頭,對那些調息認穴紮馬步的苦練興趣缺缺,每天活得十分辛苦。
相比起來,還是看篾匠乾活有意思。他蒼白的手指上下翻飛,長長的竹篾如靈蛇甩尾,在操控下不斷穿梭來去。我曾細窺過,那雙手心與指上都結著厚厚的、粗糙的繭,飽經操勞的樣子。
我緊緊蹙著一雙眉,他或許看著有趣,轉過來問我:“你著惱什麼?”
我道:“你的手,醜。”
其實我可惜的是他的臉,竟配了這樣一雙手,委實不搭。
他終於笑了出來。此時屋外傳來我爹的怒吼,我驚跳起來想要翻窗溜走,卻被衝進來的我爹一把揪住,提著後領拎起來揍了幾下屁股。我爹斥了我兩句,又朝篾匠賠禮道:“小兒給你添麻煩了。”
他笑道無妨,臨了瞧我一眼,大約是想看我哭沒哭。我衝他擺了個鬼臉,做口型道:“明天見。”
我家是篾匠的常客,每次都會請他做竹籃竹匾。說來篾匠當年第一次出現在鎮裡時,也是我爹娘救的他。
他那時是個少年,一
身傷病落魄潦倒,幾乎死在街上。我爹將他背回家裡,我娘粗通醫理,不眠不休地為他熬藥,如此三日才將他從閻王手中搶回來。他蘇醒之後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也不記得故鄉在何方,更答不出為何流落至此。正好這兒的老篾匠年紀大了,將他收作了學徒幫忙乾活。
篾匠隻消數月就比老師傅乾得更精細,條條竹篾如同比著尺子量過,編出的物事漂亮又結實,一時遠近聞名。後來老師傅死了,他就成了鎮上的篾匠。
鄰裡鄉親對他的來頭少不了一番猜測。他的模樣不像個手藝人,更不像武人,要說是書生卻又多了幾分難言的曠達之氣。我爹娘也曾私下問過他是否還記得一星半點的往事,見他一徑搖頭,隻得作罷。
隻有一次,我死皮賴臉跟著他去五裡外的竹林裡看他伐竹子,真到了林中卻又等得睡著了。醒來時我臥在落葉之上,湊入鼻端儘是草木清苦的香。我睜開眼睛,朦朧中依稀看見一個人手持竹枝,剪影翩若驚鴻。
其時日薄西山,像在他飛揚的衣發上披了一層霧氣織就的金紗。他仿佛在舞劍,又仿佛隻是單純地隨性而舞,襯著林葉翻飛,竟讓我記不清是否身在夢中。
後來他不提,我便不敢問,生怕他再也不讓我找他。
【二】
我爹娘武功平平,沒能教出什麼高手,徒弟們倒是個個隨了他們的多管閒事。我七歲那年冬季,天降大雪,滴水成冰,師兄又從路上撿回一個奄奄一息的男人,一身濃重的血氣腥得我躲在房外不肯進門。我爹粗粗一數,在他身上數出七八種刀劍之傷。
我娘勸道:“此人得罪了如此仇家,帶回來怕會惹上麻煩。”我爹卻道:“總不能見死不救,待他醒了,放他自去便是。”
沒人想到那人是個卑劣盜賊。他在我家住了三日,我娘為他配的藥還在爐上熬著,他已經卷了些碎銀逃得無影無蹤。
更沒人想到,他被追殺是因為盜走了江湖上如日中天的八苦門的鎮門秘籍。
又過了幾日,我又翻牆溜去竹林,玩到時近晌午,怕爹娘找我吃飯,這才叼著根草葉往回趕。還未走到鎮上,遠遠地忽然看見數道黑煙直直升起,像是有七八戶人家同
時起火,隱約又聽見陣陣蹊蹺的哭喊聲。我想起我爹教我的遇上壞人的對策,連忙隱到樹蔭裡,踮著腳步緩緩靠近過去。
八苦門傾巢而出追捕至此,失去了盜賊的蹤跡,便認定有人窩藏,在鎮中四處抓人逼問,遇到反抗就放火燒宅。有知情的鄉鄰為免殺身之禍,將他們引去了我家。
我瞧見我家院門時,它已經被踏碎了。
一群絳衣人從中奔出來,滿地淩亂的血腳印。我爹娘的軀體像兩隻奇形怪狀的人偶,四肢扭曲地倒伏在門口。一個絳衣人正將長刀從我師兄的肚子裡抽出來,帶出一條腸子,他嫌惡地在我師兄身上擦了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