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蒼白的手驀地從身後捂住了我的嘴。我被人一把抱起,熟悉的竹香縈繞在口鼻之間。
他迅速朝後退去,我掙紮著想再看看爹娘,被他一記手刀劈在頸後,餘下的事便不記得了。
我大病一場,再次清醒過來已是半月之後。八苦門撤走之前,將我家屋子連同那些屍體一並付之一炬。
整個冬天,我夜晚睡在篾匠床上,白天就跑到那片廢墟,嗬著手枯坐半日。有時在積雪中翻出半隻瓷碗、一片布料,通通捧回篾匠家去屯著。他對此不置一詞,權作不見。
春暖花開之際,被燒毀住房的鄉鄰紛紛開始重修屋院。我聽見他們砌磚壘牆的動靜,心裡著實嫉妒。
有一日,鎮上四五個鄉鄰來叩門。我躲在裡屋,聽見一個老者勸道:“那孩子已經克死了全家,恐怕不祥,又惹了那群魔頭,留下來難保不招至更多禍患……”
篾匠沒有言語,隔了一會,那老者又說:“大家不是不講理的人,雖說你也是外來客,但隻要送走那孩子,自然可以繼續在鎮裡住下去。”
第二天日出時我已經身在搖搖晃晃的驢車上,扶著篾匠為數不多的家當。篾匠背對著我手挽韁繩,我哭累了,就從紅腫的眼皮裡盯著他消瘦挺拔的背影,一直看到心中安定,昏睡過去。再醒來時,他仍用同樣的姿勢駕著車,仿佛不曾移動分毫。就這般趕了幾天的路,道旁草長鶯飛,春山如笑。
【三】
篾匠帶著我在一處更偏遠的村落住了下來,順理成章將我收作了學徒。事後想來,人
間的事總像冥冥中譜定了因果循環,從不出半分差錯。
我已經是懂得好歹的年紀,知道他對我有大恩。我幫他劈柴燒火掃地做飯,他需要的竹篾我也很快就剖得順手。篾匠一向不愛說話,有時我夢見舊事嚇醒,滿身冷汗,隻覺得房屋中靜得怕人。悄悄朝他那半邊床挪去,黑暗中感覺到他翻過身來,布滿繭子的溫熱手掌在我背上輕拍幾下。我卻又覺得羞恥,咬牙縮回了原處。
他一個年輕男子孤身帶我隱居在此,村裡的住戶明裡暗裡打探過不少。有幾個大孩子結伴圍著我,笑著叫我沒娘的野種,還說他沒用。我似懂非懂,回頭獨自尋到領頭那個大孩子的家,在外頭埋伏了半日,待他出門打水時趁其不備,揚起竹枝就是一通猛抽。
那大孩子嘶吼著想撲上來反擊,卻被我劈頭蓋臉抽得毫無招架之力,慘嚎聲傳出了半裡地。到他家大人趕來攆走我時,他已經被我抽暈了過去。
回到屋裡,篾匠從床下翻出我囤著的那堆破爛,高舉起半隻瓷碗就要往地上摜。我號哭著求他,篾匠冷笑道:“你爹娘就想見你這點出息?”
我的反骨又叫囂了,狠狠道:“像你這樣編竹子才沒出息!打不死壞人,一輩子隻能任人欺負!”
篾匠不怒反笑,放下瓷碗,罰我禁足一個月。他變得比我爹當年更凶,每日除了讓我幫工,還逼著我背書習字,要我將來過鄉試考秀才。我念書無比憊懶,卻熱衷於同那群大孩子尋釁打架。我還記得爹娘當年教的一招半式,下手又極狠,竟將他們一個個揍服氣了。
但是這還遠遠不夠,我要揍死的是比他們厲害百倍的人。
我身上偶爾掛彩,瞞不過篾匠的眼睛。他罰我不得吃飯,我便餓著肚子坐在床上調息。當初未曾好好學,如今有心苦練也不得法門。
篾匠道:“你是想去報仇麼?”我反問道:“難道不該?”
他道:“我不讓。”
我怒道:“你憑什麼阻攔?”他也不生氣,平靜道:“你爹娘於我有救命之恩,我為他們養大你,不會讓你白白送命。”
我道:“你若真想報恩,就該助我報此大仇!”我滿心激憤,他無動於衷:“我辦不到,你也辦不
到。”
我錯看了他。那日後我仔細瞧他,發覺他也並不像記憶中那般頎長挺拔,或許是我長高了的緣故。他穿著粗布衣裳,乾著枯燥活計,愈發顯得與那些鄙陋的村民一般無二。他不如我爹娘。
可他模樣畢竟生得那樣好,又有一技傍身。幾年下來,左近的村裡都有人前來說媒,甚至有姑娘家中不在意多我一個累贅。
篾匠始終未娶,我曾問過他為何不成親,他隻是道:“現在這般挺好,多一個人嫌煩。”
我道:“夫妻哪有煩的。”我絞儘腦汁回憶道,“她可以與你舉案齊眉,陪你說話,為你添衣……”他道:“這些事不都有你在做麼。”
我又回憶半晌道:“她還可以和你同床共枕。”
他道:“那也有你。”
我駁不倒他,卻又總覺得不對勁。我越來越大,也聽那些大孩子含糊提過,男女同床是要抱在一起的,還要親嘴兒,乾些臟事。我想不出個究竟,卻鬼使神差夢見他與麵目模糊的女人摟在一起,不知所謂地拿嘴互相啃咬著。就這般懵懵懂懂,渾渾噩噩,尿濕了一灘。
那日清晨我偷偷溜下床,篾匠沒說什麼。幾日後他便搭出一張新床,我們從此分房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