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日,村裡喜氣洋洋。我獨自打掃了陋室,貼了春聯,做了幾樣小菜,提著酒壺坐在他床邊,自斟自飲到月上中天。
遠處爆竹聲響起時,我俯身湊到他耳邊,想說句吉利話,又覺得此情此景實在可笑。他麵上被燭火映出幾絲血色,仿佛沾了些春節的福氣。我忽地憶起小時候,曾經懵懂地臆想過與他親嘴兒是什麼滋味。
這般想著我伸手摸了摸他蒼白的唇。乾燥皸裂,磨得指尖發疼。村裡各處爆竹聲此起彼伏。我偏頭想了想,道:“你肯定會生氣吧?生氣又如何,如今你也奈何不了我。”
我將
唇貼了上去,磨蹭著,用唾液潤濕它。我笑道:“你睜眼看看,像不像洞房花燭?”
【十】
篾匠當夜沒被我氣死,而且奇跡般地一直撐過了十五。我甚至有種錯覺,他終會好轉過來,睜開眼看看我,再輕聲說兩句責備的話。
我掌門之位尚未坐穩,此番遲遲不回旁門,據心腹報信,底下已有不少人蠢蠢欲動。我盯著密報在火爐裡緩緩化為灰燼,隻覺索然無味。但如果此時放棄,這一生又究竟為了什麼?
收到一名得力部下被暗殺的消息時,我終於召了兩個徒弟過來替我照看篾匠,披星戴月趕去旁門主持大局。
剛剛肅清叛黨,徒弟用信鴿送來他彌留的消息。
兩個徒弟驚慌失措,還想用內力為他吊著。哪知他心脈如風中殘燭,根本護不住。我跑死了兩匹馬,趕回屋前時,門外圍著幾戶鄉鄰,正等著我給他收屍。
我茫然地跳下馬,慢慢走到他床前。他已經涼透了,蒼白枯瘦的屍身像他伐了一輩子的竹子,臉上也似草木無悲無喜。
是因為我離開了麼?還是他一直等到我不在才願意斷氣?
徒弟許是怕我怪罪,跪在一邊自覺地為他哭喪。我不耐煩地製止了,問道:“可曾留下什麼話?”徒弟回憶一番,惶恐道:“他醒過一次,說了一句話,弟子努力聽清了……”
“什麼?”
“‘勿忘所托,歸我於山阿。’”
我麻木地重複了一遍:“歸我於山阿……”是他曾交代過的後事。
對於我,他卻隻字未留。
我如約將他入殮安葬去了竹林深處,為他守孝到七七。屋中雜物原就極少,我隻帶走了兩把蔑刀,一把是他的,另一把是我少時用過的,已經生滿了鏽。
我在回程中繞去給爹娘掃了一回墓,坐在碑前醉了一次酒,將這些年的事一件件講給他們聽了。我講那個被我用竹枝抽的大孩子,講小村的蟬聲,講耗子藥,講梆子聲,講旁門,講采藥時遭猛獸追逐,講師妹留在案上又被我歸還的錦帕,講山中螢火,講夜半殺人,講許許多多的幸事與憾事。
講到最後我道:“您二老教我做個好人,我沒能做到,這不怪他。您二老若是遇見他,好好照看他。”
我又回到了旁門做我的大俠。人上了年紀,隻覺韶華易逝,譬如朝露,多少恩仇都被一個個故人帶進了塵土。
唯有一件事,我心中始終耿耿於懷。我想不明白,他為何不留一句話給我。不知他年去了黃泉,能否找到他問個究竟。
他贈我的那張竹席,已經磨出了幾個大洞。我舍不得丟掉,一日翻出他那把蔑刀,跑去最近一片竹林裡伐了一段竹子,活動了一番老骨頭,就地劈出篾條帶回來,想找法子修補。剛拆開兩層席子,眼角忽然瞧見那兩層之間,篾條背麵,似乎刻了什麼東西。
我湊近一看,是淺淺幾個小字:“顧之顧之,懷哉懷哉。”
恍然之間又回到煢煢年少,我發著高熱,灌了滿嘴苦澀的藥味,迷迷糊糊地拽著他的胳膊道:“你彆丟下我,不要走——”
他在我背上拍了拍:“好,我一直在。”
【篾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