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拜入旁門的第三十載,師父病篤。臨去之前兩天,他曾將我喚到床前,問:“顧九安好麼?”
我盯著他遲疑不語。師父笑道:“你道我當初為何收你為徒?”我道:“我記得,你覺得我招式像他。”師父卻邊笑邊咳道:“我哪來那等眼力。顧九當年曾救我一命,你到八苦門地界後不久,我收到他一封信,要我對故人之子多加照拂。”
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說他不識字。他對我從未有一句真話。
“他說他還活著,隻是不願再露麵,還說你並不知曉他的身份。你確是個人才,但我將你收入門下、再三向掌門舉薦、給你立功之機,是為了報他之恩。”
師父微嘲道:“顧九恐怕在那時就看出你最終會爬上掌門之位。論眼力,誰也不及他。”
……
是這樣麼?在篾匠心中,自那時起便已與我訣彆麼?
掌門在兩年後駕鶴西歸,我如願接手了旁門。承蒙朋友們抬舉,雖然功力依舊平平,走到江湖上也會被人稱一聲大俠。需知我爹一生仗義,到死都沒被喚作過大俠。
總有朋友想為我牽條紅線,說門親事。他們說英雄當配美人,又說我老大不小也該有個人照顧。說來說去,話音裡透著不解,就差直接問我為何不娶。我一一笑著搪塞過去,實在不行便答道:現在這樣挺好,多一個人嫌煩。
他們笑我不解風情,少看了多少春花秋月人間恨事。
恨事我如何不解?連詩我都抄過,在信箋上一筆一劃,生怕寫錯: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篾匠老了,衣裳掛在身上總顯得空蕩,布滿繭子的十指關節僵硬,再也做不動活計。他不肯用我的錢,我時不時送去衣物用具,順帶塞錢給鄰裡鄉親,托他們幫著照看。
說來匪夷所思,我至今心中想起他時,眼前總還是那最年輕的樣貌。以至於每每與他照麵,總覺觸目驚心。我不願麵對他耷拉下來的眉眼,就像不願看清麵目全非的自己。
篾匠開始斷斷續續地生病,人也有些糊塗了。有時一頓飯吃到一半,會忽然問我:“還不回家,不怕你爹
來揍麼?”
我放下碗筷,慢慢道:“我已經無家可回啦,求你收容片刻。”
可我卻無法久留。旁門弟子有許多孤兒,都將蒼竺山當成家。我既然坐了掌門之位,就得照看他們。
有一日我鋪開他為我編的竹席,畢竟用了這麼多年,有些地方已經被磨穿了,是我舍不得扔。那夜或許是因為睡在竹席上,又在夢中回到了那片竹林,窺見了一道翩若驚鴻的剪影。有人身披一層夕光肆意漫舞,宛若山神,遠方竹濤聲聲,吟著一首天荒地老的歌謠。
他夢見過我麼?是什麼模樣?
我最終沒有問他。
這年入冬時篾匠病情忽然加重,水米不進,被我想儘法子灌藥,昏迷了十日才見好轉。我每日為他把脈,也情知是時候早做準備。隻是心中終有不甘,總想再拖上一年半載。
篾匠很給麵子,頑強地趟過了一次鬼門關,卻一直昏昏沉沉未曾清醒。除夕將近,按照慣例,我必須回旁門去出席晚宴。但這很可能是與他共度的最後一個除夕,委實邁不出離開的步子。
我靈光一閃——何不帶他去旁門?我勸說了一輩子都說不動他,臨了也該由我一回。
我備了馬車,收拾了行李,走到床邊對著他道:“你要是不出聲,我就當你應了。”篾匠麵色青白,緊閉著眼毫無反應。我有些心虛,一邊將他抱起,一邊念念叨叨:“外麵挺好的,你若是醒來,還能再看看湖光山色,方才不枉來世上一遭。”
我抱著他邁出家門,低頭一看,他依舊閉著眼,枯瘦的麵頰滾落下一行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