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挽早上剛從陸少爺的公寓出來, 隔了不到十五個小時,又回去了。兩個人都淋得挺狼狽, 洗了熱水澡才緩過來一些,陸衍比她更慘一些, 出來時太過匆忙連外套都沒穿,這會兒說話已經帶上了鼻音, 嗓音也有些悶。
窗外雨聲綿延,她裹著薄毯躺在沙發上,頭枕著他的膝蓋。從這個角度往上看,男人臉部的線條異常清俊, 下頷處有胡茬淡淡泛青, 他就套了件偏休閒的黑色衛衣, 沐浴後頭發還沒完全擦乾,額前碎發淩亂,透著幾分不羈頹敗。
她看得很專注, 視線代替了手指,描摹過他的眉眼。
小姑娘的目光太灼熱, 他低下頭,指尖在她的發裡穿梭,輕笑道:“看什麼呢?”
頭皮被他揉得酥酥麻麻,梁挽全身都放鬆下來:“你好看啊。”話落, 她舒服地咕噥了兩聲:“你這按摩手法哪裡學來的?”
“鄙人自學成才。”陸衍黑眸含笑, 初遇時給她取了個綽號叫花臉貓小姐, 眼下這副模樣可不就像極了被主人順毛的寵物, 一念及此,他手下動作愈發輕柔,任由絲緞般的黑發滑過指縫間。
沒過多久,梁挽就扛不住睡意,意識開始變得混沌。她還想再同他說說話,兀自強撐著,男人低低笑一聲,把掌心蓋在了她的眼皮上:“睡吧,寶貝兒。”
這三個字本就纏綿,從他口中念出,更帶了催眠效果。
她模糊地感受到自己被抱起,接觸到鬆軟床鋪,而後再沒辦法維持清醒,陷入到無邊的黑暗裡。
興許是回國後經曆的事情太多,梁挽睡得不太踏實,夢裡斷斷續續的畫麵一幕接一幕。
她看到了一個紮著雙馬尾的小女孩,是她童年時五六歲的模樣,滿麵淚痕坐在沒有開燈的閣樓地板上,啜泣著怕黑要出去,而門外頭的女人冷冷站著,任由其哭喊都無動於衷。
而後聲音隱去,跳轉到了秋日的早晨,她摟著即將遠行的父親的腰,撒嬌問其何時回來,父親摸著她的頭,溫柔道:“爸爸要錯過挽挽的第一次登台表演了,但是爸爸會給你帶禮物回來。”
這句話成了訣彆,禮物在他的車上,可疼愛她的父親卻死在了高速公路上,那隻毛絨大熊因為車禍被壓得扁扁,沾了血跡,怎麼洗都洗不乾淨,她在無數個夜裡抱著玩偶嚎啕大哭,得不到母親的安慰,也得不到片刻任性的倦怠,依舊被逼著練舞、上課。
她像是一個旁觀者,看著夢中的自己漸漸長大,體會不到喜怒哀樂,隻能看清臉上的麻木。循規蹈矩地活著,偶爾叛逆,大多時候沒心沒肺,直到遇到了他……
夢裡邊的男人一如既往地撩動她心弦,她甚至見到了屬於他們的未來。
教堂鐘聲與禮炮同時響起,眼前蓋著朦朧白紗,被他輕輕掀起,牧師在一旁念婚禮誓詞,她含羞帶怯地抬眸,輕聲道我願意。
下一刻,對上他的視線,她如墜地獄。
男人的眼裡寒涼一片,緩緩貼近了她,五官陡然放大,他嘴角噙著森冷的笑意,用近乎嘲諷的語氣道:“你再仔細瞧瞧,我是誰。”
這話同詛咒一般,愈來愈響,反複在腦中回蕩。
刹那間,場景開始崩塌,手中大捧鮮花枯萎,四周牆壁脫落下來,地麵晃動得厲害,裂開了一道口子,她遂不及防跌入,絕望地朝他伸出手。
他漠然地站著,單腳踩在她扒著支撐點的手,冷笑:“既然這樣,那就陪陸衍一起死吧。”
失重感與墜地時的衝擊一同到來,梁挽痛苦地喘息,身體猛然間抽搐了一下,她反射性坐起,大口喘氣。
原來是夢。
幸好……是夢。
後怕的滋味縈繞在胸口徘徊不去,梁挽難受地鬆了鬆T恤領口,那裡已經被冷汗濡濕,定了定神,她一手自然地朝床榻邊上摸去,結果屬於陸衍的位置卻是空蕩蕩。她的心臟重重跳了下,翻身下床,順手點亮台燈,再摸了一遍有半部分的床單,觸手冰涼,顯然他早就沒睡在這裡了。
小夜燈自帶的時鐘顯示淩晨兩點半,這個時間點他去哪裡了?
梁挽披上睡袍,趿拉著拖鞋朝外走,掃了一遍,客廳南麵的露台處,有道頎長身影。男人倚著圍欄,側臉對著她,薄唇抿著煙,紅色星火忽明忽暗,他沒有看到她,眼睛望向不知名的天邊遠處。
大雨初停,空氣裡還是潮濕的味道,月色伴著星光,重回夜空,這清冷的銀輝為他披上寂寥之色,她站在臥室門口,突然間失去了喊他的勇氣。
冥冥中察覺到什麼,陸衍回過頭來,瞥見她後笑了笑,嗓音有些暗啞:“大半夜不睡覺起來乾嗎?”
“這話應該我問你才對。”她走過去,看到小圓桌上的玻璃煙灰缸裡全是燃儘的煙頭,不由皺起了眉:“你什麼情況,抽那麼多。”
“睡不著,提提神。”他含糊道,隨手把嘴邊的煙給掐了。
梁挽沒說話,心裡怎麼都覺得不對勁,聯想到方才夢裡最後的場景,愈發不安起來。夜露寒重,她裹緊了外袍,坐到露台上的搖椅時,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叫你任性。”陸衍俯下身去抱她:“走吧,回去睡了。”
梁挽搖頭,發力把他也拉到身邊的圓凳坐下,側過臉去看了他好一會兒。
男人的臉在月光下蒼白到透明,平日裡眉眼之間的倨傲和散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倦怠及厭世感,他麵上沒有什麼表情,就仿佛這世上再無任何東西能引起他的興趣和注意。
這猜想叫她心驚。
梁挽也不是三歲小孩子,稍微一推敲就明白前兩日周醫生的那次催眠後遺症並沒有口上說的那麼簡單,否則他怎麼會一整夜一整夜地無法安睡。她心底苦澀,微微坐直身,把手放到他手心裡,輕聲道:“關於……那個人的事情,我可以陪你一起分擔的。”
她沒有說出陸敘的名字,怕刺激到他。
陸衍垂下眸去,長睫投下淺淺陰影,蓋住晦暗的眼神,他口氣淡淡:“這種事沒什麼好分享的。”
梁挽愣了兩秒,有些被拒之門外的受傷之感,然而她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是他心底最深的一道傷疤,不想公布於眾也很正常。她強撐著笑意,轉開話題,剛說了兩個字又被他打斷。
“抱歉。”他替她攏了攏被夜風吹亂的鬢發,歎道:“我隻是不想再回憶了。”
夜裡全是夢魘,那些有關於陸敘死亡的記憶來回出現,如卡了帶的影像,反複重播。少年彌留之前那絕望不甘的眼神成了最淩厲的酷刑,叫他生不能,死不能,飽受折磨,再無法入睡。
他想過的,若是一切可以重來,自己這條命,不應該留著。或許陸敘還活在這世上,所有人都能皆大歡喜,母親不會抑鬱成疾,周若蘭不會登堂入室,至於陸家的事業,那肯定要比如今更完滿。
隻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他活著,應該就是上天給的最大懲罰。
陸衍自嘲地笑笑,沒再多說什麼,直接將小姑娘拉起來:“真想在這發呆到天明?”
她順勢撲到他懷裡,手圈著男人的腰,臉埋在他頸側,低聲道:“我隻是擔心罷了,未來兩年我都要在紐約跟團,我照顧不到你。”
“我沒什麼的。”他揚了揚唇,牽著她朝臥室走,邊走邊道:“倒是你這邊,先前看你哭那麼厲害沒問你,你說無家可歸是字麵上的意思?”
梁挽躺到床上,摟著抱枕身體蜷成一團,被子拉高到下頷處,含含糊糊道:“恩,跟我媽徹底決裂了。”語罷,她一頓,看向靠著床頭的男人:“你說養我,後悔了?”
陸衍挑了下眉,翻身下床,走到房間角落處的保險箱,密碼挺複雜,他沿著刻度轉了幾圈,隨後取出一枚造型古樸的銅製鑰匙,遞給梁挽,她坐起身,好奇地瞧了瞧:“給我的嗎?是什麼。”
他笑笑:“我私人的全部財產,交給你。”
瑞士銀行有資產管理業務,梁挽從前也聽說過,保管費用高得離譜,但因為安全專業,仍然有不少隱形富豪都選擇在那裡存放財產。她捏著鑰匙,一點點收攏手心,鼻子皺了皺:“扯吧你就,憑這個就能取走你全部的錢?”
當然不能,還要當初開戶的ID、指紋,還要通過人臉識彆係統。他沒指望糊弄她,笑得散漫:“古代有三媒六聘,這個就先當定情之物,至於其他的。”他拉開抽屜,指尖夾了一張薄薄的黑卡,眯著眼道:“這個還請陛下笑納。”
這是要被包養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