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聲槍響,牧鈺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見第三十八響,或許是聽到了,但或許又沒有,因為第三十八響是自己,之後應該不止。
孩子們一個個倒下,卻沒有一個開口說出戲院裡藏著什麼人,他們明明隻是孩子,平時練功時都哭著喊著累,被刀割傷了也會哭,看見血了也會跑到自己麵前撒嬌說疼。
可是在這個時候,卻沒有一個人再喊過害怕,怎麼能不害怕呢?
每個人都在害怕死亡,牧鈺自己也不例外,他在台上,看著孩子們害怕,看著漫開的血色也害怕,聞到硝煙的味道也害怕。
但他不能說,後麵的不止是幾個人而已,那裡救下的還可能是一城,甚至一國的人。
槍抵在他的頭上,那人一遍一遍地問:“說不說?”
牧鈺被掐著臉,被迫麵對一個個倒下去的孩子,一字一句重複:“未曾見過。”
那人說:“一個戲子,骨頭還挺硬。”
牧鈺:“我們國家每個人,骨頭都很硬。”
“好,很好,那我就看看你能硬到什麼時候。”那人對下麵說了一句話,緊接著,又是一個人倒下。
牧鈺眼裡布滿了血絲,指尖掐進了手心,但又好像感覺不到疼痛了,人似乎到了某個時刻,就喪失了一定的體感。
第三十七聲槍響後,台下那些畜生,沒有一個再管地上的屍體,而是直勾勾地盯著他,想要從他嘴裡撬出什麼來。
牧鈺卻盯著自己的孩子們一語不發。
“不是戲子嗎?”之前用槍指著他的人說,“唱啊,你還唱得出來嗎?”
牧鈺冷笑:“我們的東西,你們聽得懂嗎?”
“你唱了不就知道我們聽不聽得懂了。”那人有些嫌棄地說,“一個男人,穿得不男不女,我到要看看你能唱出什麼來。”
“不唱。”
那人一槍打在他的腳上,牧鈺單膝跪在地上,那人也蹲了下來:“骨頭不是很硬嗎?你也是人,血肉做成的人。”
“說吧,那些人在哪,說完我還可以讓你以後過得好一點,有人照顧你,給我們軍裡的人唱唱戲,總比餓死在這戰亂中好。”他用槍口拍著牧鈺的臉,“我勸你,識相一點。”
牧鈺不語,他看著自己的膝蓋上的血,硬生生將自己跪下來的腿挪開,而後撐著力氣站了起來。
旁邊的人有些意外:“你要做什麼?”
牧鈺垂著眼說:“不是要唱戲麼?”
“你寧願這麼唱戲,都不說那些人在哪?”
牧鈺抬起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確定自己沒有任何不妥,又正了正頭頂的戲冠:“我,未曾見過。”
“你!”
這人還欲說什麼,卻見牧鈺真的動了起來,他站在台上,指尖微翹,目光落在了台下,輕聲說:“師父一直都告訴你們,我們這檔子活,說起來,像是沒什麼前途,但規矩多得很。”
“唱人,唱事,唱情,唱愛,唱苦,什麼都唱,這次,我們唱一回大愛。”
“不管什麼時候,戲一開場,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能停。”
“這天下的戲子太多了,我們除了唱戲,什麼都做不了,在國家危急存亡之際,所幸,現在還有個機會。”他說,“是牧叔沒有留下你們。”
“好孩子。”牧鈺抬起眼睛,袖子擋住了自己的半邊臉,顫聲說,“都是好孩子,牧叔說要給你們遮風擋雨的地方,活著是,死後也不會讓你們找不到路。”
一旁的人看他這架勢:“你小小聲聲說什麼呢?”
牧鈺腳尖微點,在台上走了兩步,將所有人都看得莫名,他們不曾知道中國這戲曲,到底是什麼形式,隻知道是很有名。
牧鈺的一舉一動,完全不像是一個男人,臉上雖然畫著妝容,卻能讓人看得清他臉上的哀慟,原本還說著他不男不女的這些人都呆了一下,沒想到真有人站在這戲台子上後,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人也不是真的要看牧鈺唱戲,他們不是來看戲的,隻是想羞辱一下他,也想威脅他。
哪裡知道他油鹽不進。
眼見著牧鈺好像真的要唱起戲來了,這人想要打斷他,卻聽到了牧鈺的聲線。
很輕,似纏綿,似婉轉又似憂創。
“為戲子,看國碎,不忍聞,唱是彆離,台下無人,台下皆魂。”
這人是第一次聽戲,其他人也從未聽過,其他人又不懂中國話,隻覺得這音調挺奇怪,又有些好聽,加上這扮相,倒還有幾分意思。
隻有懂一點中國話的這個人,好半天才從調子裡聽懂牧鈺在唱什麼。
他臉色變了變:“你在唱什麼東西!”
牧鈺站在他麵前,雖然被打傷了一條腿,但一眼看過去,似乎還是笑著的,他說:“我在唱,國人風骨。”
“你們永遠都不會懂的東西。”
說完一下子就搶過了自己麵前這人手上的槍,他沒有用過,但是看著這些人殺了自己這麼多孩子,眼睛已經將這個東西刻在了心裡。
周圍的人完全沒想到隻剩牧鈺一人了,他還受了傷,竟然還有勇氣做這種事情。
在那些人的槍聲響起來之前,牧鈺也搶過那人手中的槍,將會說中文的那個人打在了地上。
所有人一擁而上,牧鈺身中數槍,他卻依舊死死地盯著台上離自己的人。
在那些人衝上台時,他才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重重地朝後倒在了台上。
牧鈺用儘最後的力氣,轉過頭看著自己那些早已經離去的孩子們,喃喃道:“台下無人,台下無人。”
“好孩子,牧,牧叔來陪你們。”
…
【三十八響,我一下子哭成狗,隻有那時候過來的人,才知道這三十八響意味著什麼。】
【所以,戲班子裡所有人,包括牧鈺,都是為了保護那些情報員犧牲的嗎?】
【我真的,聽不得這個,那個年代死多少人,有多少是我們不認識的,那是一個所有人都不敢去想的數字。】
【過年的炮仗,都沒有三十八響,我痛哭。】
整個片場安靜極了,普通人聽到了喬老爺子的話都沉默了下來,更彆提完整聽到了喬老爺子和牧鈺對話的人。
三個鬼神,更是能看到,自己腳下踩著的地方,何處漫延著鮮血。
喬老爺子當初隻有十來歲,是進班子年紀最小的人,他帶著情報員們進去,在聽到外麵的響動後,原本還想出來,但是被情報員們攔住了,這才得以保全了一命。
他不知道外麵的具體情況,隻能聽到好多槍響,好多聲槍響。
戲班子是他的家,戲班子裡的人也是他這一生最重要的人,甚至於,戲台子就在他的頭頂。
聽著那些槍聲響起,他不安焦急,一聲一聲地數,甚至還隱約能聽到有些人的歡呼聲。
直到最後,他已經數不清了,在那片混亂以後,那些人就幾乎已經將戲班子翻了過來,都沒有找到這個地方。
這個洞,原本就是戲班子用來存儲東西的,後來戰亂了,就挖深了些,又將洞口改了,原本是想找個庇護所。
沒想到事發突然,庇護所,終究是沒有保住戲班子的任何一個人。
外麵恢複了平靜後,大家還是在裡麵躲了很久才出來,出來看到的就是一地屍體,觸目驚心。
喬老爺子那時候還小,從未見過這種場麵,天寒地凍的,每個人的屍體都僵硬了。
他跪在地上,一個個的捂,怎麼都捂不熱。
而台上,這時候隻留下了牧叔一個人,他躺在那裡,身上中了很多槍,穿著之前排戲的戲服,眼睛都沒合上,看著的是台下的師哥師姐。
喬川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場麵。
也是那個時候,他才知道,自己聽到的那些槍響,都打在了誰的身上。
“牧叔,牧叔。”喬老爺子杵著拐杖說,“我捂不熱你們,怎麼都捂不熱,抬不起,喊不應。”
“你已經這麼大了,又不是小孩子了。”喬川的師哥師姐們說,“怎麼還哭成這樣。”
喬老爺子不吭聲。
最後,還是牧鈺說:“都過去了,過去了就是好的。”
他轉過身,看著身後站著的一群人:“現在每個人應該都過得很好。”
喬老爺子說:“托你們的福,盛世安平。”
牧鈺問:“那你呢?你怎麼過來的?”
喬老爺子說:“我年紀小,又沒有人管,那幾個情報員就把我帶走了,又寄養在一個老鄉家裡,這一輩子,過得還算安穩。”
牧鈺笑道:“很好。”
喬老爺子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說:“這些年,我無時無刻都在想你們,牧叔,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聽到這裡,林丁奇問一旁的導演:“劇本裡沒寫這個嗎?”
導演頓了頓:“喬老爺子是幸存者,當時不在現場,隻知道戲班子裡的人犧牲了,具體怎麼犧牲的,不知道,後期我們的編劇還在找劇情呢。”
“小川。”牧鈺說,“彆寫了,我們沒什麼好寫的,留著那些錢,給自己一個安樂的晚年,也算是替牧叔,替你的師哥師姐們,看看我們沒有看過的安平。”
喬老爺子眼淚落下來:“怎麼能不寫,以後我死了,就再沒有誰記得你們了。”
“我們那個年代,有那麼多人,每個人都一定要被記得嗎?”
牧鈺想要像過去一樣,撫摸喬川的頭,但手抬起來又放下去,最後溫和地說:“你說盛世安平,這就是記得所有人了,有名的無名的,這就是最深刻的記憶。”
喬老爺子固執地說:“我不!”
“你真是…”
林丁奇小聲說:“為什麼會有人不想讓人彆人記住自己啊?”
他自己跟幾位大人,跟帝君說話都要寫進族譜的人,著實有點想不通這是為什麼。
周圍的普通人聽到他的話後,驚訝地問:“你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林丁奇點頭:“嗯,我們是專業的。”
【這位小哥,你變了,你現在都不解說了!】
彆說是觀眾們這麼說,就連汪洋也忍不住了:“這次您不轉播了嗎?”
林丁奇一愣:“我忘了。”
“有點沉重。”他說,“我都是好半天才緩過神。”
他給所有人解釋:“牧鈺說,自己不需要被記得,過去犧牲了太多人,有名的無名的,大家都不是為了現在被記得,如今盛世安平,就是對那時候的所有人,最深刻的記憶。”
導演被這話給震撼到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民族大義。”
【牧鈺真這麼說嗎?我哭得更大聲了。】
【盛世安平就是對過去最深刻的記憶,英雄們都是這麼想的嗎?】
【可是,我們也想記住每一個英雄。】
現場的各位不知道觀眾們這麼想,鬼更不可能知道,牧鈺始終記得發生了什麼,他問過了自己在乎的事情後,視線落在了小閻王身上。
“閻王大人。”他說,“牧鈺沒有遺憾了,若是要輪回,便去吧。”
“我的孩子們,他們也可以去是嗎?”
小棲無走上前,牧鈺自然地蹲在了她麵前,視線跟她平齊,小棲無摸了摸他身上的戲服,說:“大家都可以,大家功德滿滿,以後會有一個好人家的。”
林丁奇:“他們要去投胎了。”
這時候,導演卻突然上前,他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鬼,但他依舊對著戲台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牧鈺先生!”
牧鈺抬頭:“叫我?”
小棲無替他傳話:“怎麼啦?”
導演說:“雖然您說的話有道理,但是當初我們決定拍這部戲,不僅僅是為了讓人記得您,也是為了讓觀眾們知道這段殘忍的曆史,曆史上還有很多像您一樣的無名英雄,他們都不應該無名,應該被銘記。”
牧鈺沒說話。
其他人也紛紛站出來:“牧鈺先生,雖然我們看不到您,也聽不到您,但是請您同意,讓我們將這部戲拍下來。”
“英雄永垂不朽,不論大小,曆史也是我們每個後世人的烙印。”
牧鈺沒想到自己如今成為了鬼魂,但是卻沒有人會害怕自己,反而還想將自己拍下來,他眼睛有些模糊。
導演繼續說:“那些年承載的東西太多了,我們不能完全展現,但是我們卻能將每一部分的真實,都告訴大家。”
小棲無不知道這段曆史,跟之前將軍他們的有什麼不同,但是她看得都很難過。
久遠的曆史都要被留下來,將軍們是顯赫的曆史人物。
但是她並不認為牧鈺叔叔就不顯赫了。
她也對牧鈺說:“棲無知道,曆史很重要的。”
牧鈺回頭看了看身後的這些孩子,有些還沒成為角,基本功都沒練好,他們的名字都是自己取的,一聲沒有出頭的日子,就跟自己一起,消失在了那個寒冷的日子裡。
他問:“孩子們的名字,也在嗎?”
小棲無如實轉達,導演當即說:“在!”
牧鈺站起來,說:“他們有的人還沒真的能在台上唱一場戲,如果有可能,請讓成為他們的那些人,唱一場戲吧。”
導演聽了小棲無的轉達後立刻應聲:“我們當然會的!”
而後又小心翼翼地問:“那,我們可不可以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如果冒犯了的話,我們很抱歉,也可以不說的。”
這個問題無疑是有些冒昧的,畢竟這相當於將之前的事情再一次翻開在牧鈺他們麵前,但牧鈺卻不覺得自己被冒犯到。
看現在的每一人吃得飽穿得暖,出行有車,甚至那個明星,都能住那麼好的房子。
過去的那些,好像也就不成為什麼大事了。
小棲無還是個孩子,若是真的要完整複述完一個故事,她怕自己做的不好,所以最後,是林丁奇將牧鈺嘴裡的這部分事實補上的。
牧鈺並沒有說得很詳細,隻是如實地說發生了什麼,甚至隻有三言兩語。
“孩子們跪在地上,他們一槍打一個,隻問我們,知不知道。”
“沒有人開口,最後,我也不能幸免。”
喬老爺子問:“那為什麼您中了那麼多槍?”
“或許是因為。”牧鈺笑了下,“做了那麼多年旦角,什麼角色都演過了,也演了一回巾幗女英雄。”
他說:“我搶過他的槍,把他打死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說完後,牧鈺輕輕歎了口氣:“所以你們看,不過也就兩句話的事情。”
“才不是!”
聽到這個聲音,所有人低頭看著這個漂亮的小姑娘,聽說就是那個有名的小廟祝。
“不是隻有兩句話。”小棲無認真地說,“叔叔說了好多好多,棲無看得見。”
牧鈺愣了下,而後失笑:“是啊,您是閻王大人。”
小棲無眼睛有點紅,她抱著自己的小書包,走到了戲台子邊上,而後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下,一下子翻了下去。
眾人皆是心裡一緊:“棲無!”
【天呐崽崽!!】
【這麼高,摔到沒有!】
等大家趕過去時,小棲無已經穩穩地落在了地上,看起來一點事都沒有。
蘇聞頓了頓,終究還是沒有去提醒小閻王,現在不能飛這件事。
初至饒有興致地看著小崽子,小崽子有顆菩薩心,她便也由著她去了,不是什麼壞事,但卻也道:“可以下去,但不能自己上來。”
小棲無明白了帝君的意思,點點小腦袋:“對不起,棲無不會了。”
【什麼東西?蘇聞和初至是不緊張的嗎?我心都要跳出來了。】
【他們好像知道崽崽會沒事一樣。】
【可能,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喬老爺子能聽到牧叔說的話,所以自然也聽到了牧叔之前喊的那聲“閻王大人”,他現在才反應過來,震驚地看著台下的小姑娘,原本隻是覺得她長得過分的好看而已,現在一看,她渾身都像是充滿了靈氣一樣,整個人都特彆通透。
難怪,這麼有本事,難怪。
多虧了閻王大人,他才有機會跟牧叔和師兄師姐說話,所以喬老爺子也沒有將這件事說出來。
小棲無記憶力也很好,她站在第一個倒下去的姐姐的位置:“姐姐在這裡。”
“壞人問牧鈺叔叔,那些人在哪裡,叔叔說,不曾見過,所以姐姐倒下了。”
又抱著自己的小書包,走到了下一個位置:“哥哥在這裡。”
“未曾見過,哥哥倒下了。”
她從頭到尾,走了三十七個點:“哥哥姐姐們,都在這裡倒下了。”
她吸吸鼻子,抬起頭看著台上的所有人人鬼鬼,帶著哭腔說:“棲無現在會數數了,能數一到五十了。”
“壞人問了三十七次!”
“哥哥姐姐沒有說,牧鈺叔叔也沒有說。”
現場有人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小棲無又指著台上的位置:“牧鈺叔叔就在那裡。”
蘇聞這時已經走了下來,他像是知道小棲無要做什麼,無聲將她報抱上了戲台,小棲無就站在牧鈺曾經站的位置,指著自己的小腦袋:“那個東西指著叔叔的腦袋,那人說:我要你看著他們的屍體,給我們唱戲。”
“叔叔說:我們國家的人,骨頭都很硬。”
“叔叔說:不唱,我們的東西,你們聽不懂,也不配聽。”
小棲無說著說著聲音都有些啞了,她嗓子還很嫩,聲音又放大了,自然很有壓力,但她卻沒有停下來,吸了口氣,繼續說。
“叔叔說:唱一回大愛,戲開場,不能停。”
“叔叔說:不會讓哥哥姐姐找不到回家的路。”
“叔叔說:台下無人,台下無人。”
“叔叔說…”棲無抬起頭,看著已經楞在當場的牧鈺,還有那些哥哥姐姐們,“說:牧叔來陪你們。”
“說:我在唱國人風骨。”
“為戲子,看國碎,不忍聞,唱是彆離,台下無人,台下皆魂。”
有人已經忍不住捂著嘴哭出了聲,又怕擾了這一方的寧靜,所以隻有隱忍的啜泣聲。
小棲無拽著牧鈺的戲服衣擺,抬起頭,仰著頭說:“叔叔不是隻有兩句話,棲無都記得。”
她固執地說:“兩句話,說不完的。”
許久以後,牧鈺眼裡染上了水光,他蹲下來:“大人,牧鈺可以抱抱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