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胤奚繼續去和浮玉山接觸,謝瀾安則在悠然樓設宴,請的是吳郡朱氏, 華亭陸氏,姑孰常氏,無錫張氏, 無錫錢氏五家。
所謂流水的帝座,鐵打的門閥, 這幾大豪族在江南紮根已逾百年。許是覺得謝瀾安不夠看, 除了朱、常兩家的主家公親自到場, 其餘三家, 皆是兒孫輩代勞。
“憑她一個女娘初來乍到,也敢騎在咱們頭上?”
張家嫡長孫是個二十啷當歲的粉麵小生, 邁進酒樓前, 還言語無忌地嘲諷。
同行的錢氏兒郎隱秘一笑,以扇遮口,壓低聲音:“豈不聞金陵傳出的閒話,‘帝退朝, 每留此女於內殿,良久乃出。’……其中有何勾當, 她這禦史中丞又是如何當上的,誰能說得清?”
一人相視嘻笑, 上得樓來。
待那海棠鏤花門一開,上首位一名著玉羅裙, 戴五兵佩,撫膝而坐的女郎璨然映入張凱眼簾。
張凱不由得步履頓挫,目放精光。
外界一直將謝瀾安傳成個不男不女, 顛倒陰陽的惡獠,不承想竟生得這等好模樣。
看她眉眼英氣勃然,不苟言笑,然而露在領口袖下的肌膚,卻如脂玉白雪一般。
謝瀾安掀起眼皮,那冷津津的眸光隻向張凱這邊一掃,張氏少主先前種種輕視,頓化心猿意馬:“清若寒梅,麗如玫瑰,今日一見,始知謝娘子風神俊逸。走經濟仕途一道實在俗了,倒不如曲水岸邊,清談流觴……”
謝瀾安身旁的阮伏鯨擰起眉。
“旋之,不可無禮。”在座的朱公與常公老成持重,打斷張凱的輕浮言語。
朱家公早收到了朱禦史的書信,是支持謝瀾安施行新法一派的,常家則是謝瀾安姨母的親家,不管心中作何想,礙於情分,也當粉飾幾分。可張凱和謝家阮家沒交情,出門前父親囑托他,此來就是虛以委蛇,絕口不能向清田策讓步。
想削減士族的田產入國庫,門都沒有。
“小子生性灑脫,無拘慣了,謝娘子莫怪。”
張凱自幼受寵,在吳地橫行慣了,眼睛不離謝瀾安的麵容,神氣跋扈畢現:“謝娘子此番下帖,興師動眾的,卻不知所為何事啊?”
謝瀾安漫澹澹的,瞥睫把玩手中的青瓷盞。
賀寶姿在她身後按住刀鍔,“謝大人持天子令,巡撫地方,何來興師動眾一說?近日數名朝廷官員在吳地失蹤,震動朝野,你卻問所為何事,莫不是故作心虛!”
張凱一噎,麵上露出被羞辱的忿色。陸氏子弟文雅,看不上張凱的紈絝模樣,卻也謹記家中交代,上前一步,向謝瀾安這個同齡人揖了一禮。
“小生陸廣楓見過謝台主。台主博學廣聞,想必也聽說過三吳多匪患,那幾名大人……多半是被山野悍匪劫掠了去。若台主想要剿匪,我陸家願意出力,但旁的事——”
陸廣楓若有深意地輕頓,“便不是可以商談的了。”
謝瀾安目無煙火,淡淡抬眼,這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國策事大,我與你們的確說不上,去請你家長輩來。”
清冷的嗓音落下來,張凱仿佛被數九寒冬的雪凍了一下子。
他脫口道:“拜見你?娘子未免太托大了。”
賀寶姿冷笑道:“陛下尚稱中丞大人一聲少師,張郎君張口閉口喚的什麼,托大的是誰?”
這屋中僅有的兩個女郎一個靜如山嶽,巋然不動,一個震如雷霆,威風凜凜,主輔相得,還真迫的張凱有幾分發怵。
他腮骨發緊,還欲周旋,謝瀾安敷衍地擺了擺手:“外戚庾氏,仿佛也是你們吳郡氏族吧。當初庾氏橫行,壓得江左士族不敢吭氣,為了一個辟疆園,連顧氏都給一窩端了,也不見你們同仇敵愾。”
她眼鋒輕掃:“今日如此心齊,讓我長了見識。”
“既然不知道我這禦史中丞怎麼當上的,我可以讓你們曉得曉得。”
張凱和錢遜背後一涼,才知他們在樓下的戲語已被謝瀾安聽到了。
——當時他們周圍並無旁人,她怎會知道?難不成,謝瀾安效仿古人事,還在酒樓裡安排了刀斧手?
想到這一層,一時隻覺這屋子裡的溫度都冷了幾分。
賀寶姿:“請三公來,我家大人話不願說第一遍。”
三個年輕人訕訕互視,他們僵持在這,東道主視他們如空氣,沒人搭理他們。
再看朱公與常公,穩坐席間如老僧入定,更無替他們說話的意思。
幾個世家小輩無可如何,隻得離開。
不過張凱下樓時在心中惡狠狠想:想讓我祖父登門來見你,你就等個空吧!
雅廂內恢複了片刻前的安靜,常安道品了口這家酒樓特產的杞菊茶,側頭看向極沉得住氣的女郎,不失時機地提醒:
“依本府對那幾位明公的了解,他們大抵不會輕易說動。大人還等嗎?”
這是姨母夫君,表妹常樂的父親。雖是頭回見麵,謝瀾安莞爾一笑,親疏立辨:“姨父叫我瀾安便是了。”
她眸斂輕瀾,敲指彎唇,“不急,等等看。”
卻說那三位郎君分彆後,各自乘車回家。三人都是族中最看重的小輩,這次來悠然樓之前,本是備足了長篇大論,準備會一會昔日的江左第一人,守住家族利益。誰知卻一拳打在棉花上,铩羽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