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穀六幾人走神的空當, 胤奚袖口一擺,動作嫻熟地擲了牌。
摴蒱是一種流行在江左的消遣玩意,五枚牌具的兩麵分彆刻有黑與白兩種圖案, 若擲出五張全黑,便是頭彩,稱為“盧”;四黑一白, 則為次采,名為“雉”, 餘者則是雜彩, 各有說法名目。
穀六見他的架勢像模像樣, 應該是個中高手, 心中驚疑,出於賭徒的本能低頭去看。
卻見桌麵上明晃晃擲出了四白一黑。
挫得不能再挫的雜采。
“……”穀六連同四個同伴無言以對。
胤奚麵不改色, 說:“我輸了。”
說罷又伸手, 還要再擲。
穀六這下子站起身,“朋友,山有山路水有水路,什麼來頭劃出個道來。我們兄弟玩的一局一千錢, 輸了,你認嗎?”
“認啊。”胤奚揮袖擲蒱, 瀟灑風流。
那從容不迫的動作,怎麼看都是賭慣了的老手。
穀六打量此人的氣派, 看他衣料講究,不像市井出身, 可要說他身上流露出的那份不正經,又與他姣好的相貌格格不入,倒像和他們是一路人。
剩下的那幾個人, 聚精會神盯著桌麵。他們原以為此人這般鎮定,必然深藏不露,肯定是等著先輸之後,一把撈回。結果他們一直數了十把——
胤奚連輸十把。
穀六神色愈發古怪,胤奚神情毫不羞慚,轉頭向守在門外的乙生喚了聲,取來一張解典鋪的兌票,並指推到桌上。
胤奚含笑道:“一萬錢,請哥哥們喝杯水酒,還望不要嫌棄。”
幾人互相看看,穀六警惕地瞅著這不速之客,“你逗我呢?”
這座簡易的酒寮,原是浮玉山部幾個小頭頭的一個聚點,用來傳達山上的指令情報,閒的時候順便喝喝酒賭賭錢。
本地人都知道,這裡不對外做買賣,所以很少有人會沒頭沒腦地闖進來。
像這樣上趕著來送錢的,就更少了。
胤奚寵辱不驚的樣子,眉間露出少許歉色,“主家管得嚴,不讓賭,是以不大會玩。讓朋友見笑了。”
他自幼長在羊腸巷,做人再老實本分,耳濡目染著東鄰西巷的三教九流,想學幾分痞氣,還不是手到擒來。
穀六盯著他:“那閣下是來做什麼的?”
胤奚抬眼:“初至貴地,想同諸位交個朋友,打聽些事,不知穀六哥肯不肯給麵子?”
穀六擰眉打量胤奚半晌,又單腳踩著凳子坐下了,皮笑肉不笑道:“咱們這些混子,可不敢同京城來的貴人交朋友。聽說皇帝老爺新封了一位女禦史,很是不凡呐,哪怕鄉野之地也有耳聞——”
胤奚眉梢微挑。
穀六向前傾身:“這位小哥一口一個主家,你的主家,不會姓謝吧?”
胤奚指腹磨著木牌的邊緣,低頭無聲笑了笑。
聽這意思,對方看起來也不是全無防備。
這便怪了,要說女郎打探封氏宗部的主事人,是為了找到失蹤的清田官員,那麼他們等在這裡,揣測出他的身份,卻絲毫不見驚慌,難道擄走朝官的不是浮玉山的人?
否則,他們便是主動等著請君入甕,想兩頭吃嗎?
自古天高皇帝遠之地,沙海養虎豹,水深出惡蛟,何況女郎欲推行的新政,動了多方利益。胤奚審慎道:
“卑不言尊,我主家的事我不好多說,不過胤某本身不過是挽郎出身,白事裡尋生計,吃碗被人忌諱的飯糊口。若非主君垂憐,隻怕我今日連各位的鞋麵都夠不上,又談何‘貴’字?”
穀六一愣,挽郎是低賤的勾當,尋常人發達之後想掩蓋過去還來不及,誰會自曝其短?
可聽他言語誠懇,不拿架子,穀六又半信半疑:
“你真是挽郎?唱兩句我聽聽?”
這話多少帶著輕挑。胤奚沉穩地回視他:
“唱給死人的,六哥敢聽嗎?”
左右神色一怒,穀六若有所思地按住手下人,聽胤奚又道:“在下知道苦出身過的是什麼日子。說起來,我還羨慕像貴宗這般靠山吃水,無拘無束,可不快哉?又何必為人驅使,身不由己,惹禍上身呢?”
穀六聽到這試探言語,眼珠輕轉,忽哼笑道:“你若果然會唱挽,正好莊子上辦喪事,不妨請郎君去一趟,我穀六出錢請你引靈,就當抵了賭債;若你不會,有意蒙騙哥幾個,今天就彆想出這個門了。”
這提議出乎胤奚意料之外。
他想:莫非穀六口中的喪事,就是那幾名官員……可浮玉山又何必用這種方法挑釁他們?
他站起身,不自覺清肅了眉宇:“據我所知,送靈皆在清早,此刻,時辰不合吧?”
穀六也收起玩味之色,深惻惻地盯著他:“好死好葬,至於橫死的,也就顧及不了那麼多了。”
胤奚心中輕沉,忽然有種直覺,對方是想帶他去看些什麼。
“某樂意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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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先生的意思是,浮玉山封氏常年與吳興四郡的士族暗中來往,所以這官員失蹤案,多半和浮玉山脫不開乾係?”
另一邊,賀寶姿正與山越帥權達雅打探消息。
權達雅手下掌管著大幾百人的浮浪之民,這夥人既不上稅也無戶籍,聚在太湖一帶的山泊間自由活動。因信服阮厚雄,他才答應來見人,聞言忙撇清:
“姑娘彆套我,我隻告訴你們關於浮玉山我所知道的情況,彆的一概不論。”
他言語謹慎,賀寶姿也不強人所難,換了個口吻:“權先生是當地豪傑,我家大人初來乍到,多虧先生慷慨解言。我家大人還想借貴宗的名頭用一用,不知是否方便?”
權達雅灌了口茶,嚼著碗底的茶葉子尋思了一陣,笑道:“隻要不是讓我真的出人出力,名頭而已,隨閣下尊主取用。”
他不敢正麵和浮玉山硬碰,卻也知從金陵來的京官,不是好惹的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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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鎮十餘裡,胤奚隨穀六來到一處村落。
時近晌午,野無炊煙,烏鴉成群落在枯枝上,望之不祥。
一片荒寂中,田埂旁的一間茅屋前突兀飄出一抹刺眼的白,胤奚看出那是一座簡易的喪棚。
“兩口子,吃耗子藥沒的。”
穀六麵無表情地朝棚子裡那披著蓑麻的小兒努努嘴,“就剩下這麼個娃娃,還不知道過不過得去今年冬天。
“這才是第一家,後頭還有呢。”
胤奚皺眉問:“為何如此?”
“為何?”穀六睨眼冷笑,“皇帝老爺派了欽差來清田,明麵兒上是給這些土裡刨食的人優待,可哪個穿綢帶玉的士紳老爺願意割讓自家產業,就來搶占這些窮苦人的田,農戶被逼得沒有活路,可不隻能投井喝藥了!你是京中來的,看見了嗎,這清田策究竟鼓了誰的腰包?”
胤奚神情沉得更深,這和他之前設想的有些不一樣。
穀六是浮玉山的人,他熟門熟路帶他來此,說明這個村落也是歸浮玉山管轄。若浮玉山當真與三吳世家關係融洽,又或說沆瀣一氣,他們怎麼會護不住下頭的附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