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是那些在儉田之列的世家用這種抄掠的方式,來威攝封氏宗部,令其壓扣朝廷命官,抱團擠走前來清田的欽差。
那麼穀六帶他來,難道是想隱晦地告訴他,他們不是自願與朝廷為敵?
心思萬轉下,胤奚轉頭看著穀六:“若政策真有誤,那些被‘山匪’劫走的清田吏死有餘辜——可真的是嗎?”
這些出身不高、卻頂著得罪士族的壓力來到吳地的小吏,正是女郎為了避免士族暗地弄虛作假,欺壓百姓,才一個個選才提拔,委派過來的。
“若是這些官吏還活著,”胤奚盯著穀六的神色試探,“也許事情尚有轉機。”
穀六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又仿佛有些忌憚,最終隻道:“囉嗦什麼,不是說會唱挽歌嗎?”
胤奚不再多言,正冠整衣,走到那座喪棚裡。
那個跪在靈前低頭啜泣的孩子,與他失怙時差不多年紀,胤奚蹲下身輕聲與孩子說了幾句,取來香燭,開始招魂唱挽。
他嗓子一開,直接讓穀六睜大眼睛。
一把婉轉低幽的歌喉,驚飛枝頭寒鴉,清哀不傷,又極有韻味,這還真是個行家!
胤奚一共沿著村廓走了四家,越看到後來,眼底的漆寒越不見底。
鄉裡人信奉狐仙兒,開始時鄉親們看見這個身條頎長的俊美郎君,覺得他身上有股仙氣兒,都敬畏著不敢靠近。待一曲挽歌終了,亡者的親屬又無一不被這清婉悠長的聲音撫慰,拭淚上前行禮拜謝。
停靈過後,鄉人們自發湊出了一桌簡陋席麵,作為答謝。
胤奚看見桌上的酒壇,婉言謝絕:“舉手之勞,不必客氣。”
他喝酒誤事,急著想把所見所聞回去報給女郎,穀六過來,歎了一聲:“之前是我眼拙了,朋友彆見怪。鄉下人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待客的道理還懂得。你忙了半日,不喝杯水酒再走說不過去。”
他的口吻比先前和軟不少,看來人不管身份高低,都是佩服有真本事的人。
胤奚此來就是為了套關係,聞言不動聲色地瞟了眼酒碗,也不再推辭,趁熱打鐵與穀六乾了一碗。
“六哥,什麼時候讓我見見上頭的當家啊?”
穀六鬆口道:“好說,好說。”
胤奚心神略定,下肚的農家土酒也開始在胃海灼燒。他酒氣上臉,笑得佻達:“那賭賬抵了,我的工錢給結一下?”
時機正好,放下身段打些無傷大雅的小算盤,更容易拉近彼此的關係。
穀六一樂,這人賭也賭得,喝也喝得,還開得起玩笑,真是有幾分意思,果然從身邊的小兄弟那裡要來一袋錢,交給胤奚。
“那便說好了,明日老地方,我為你引見我大哥!”
離開村子,胤奚不正形的神色一掃而空,他斂起的眼鋒含著峻利,撐著搖晃的身形,迅速對乙生吩咐:“給我醒酒石,你來駕車,速回阮家。”
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外出時為免誤事,常備醒酒藥物在身上。
乙生忙從腰囊中取出一塊醒酒石,胤奚含在舌根底下,揉了把被酒暈染紅的眼皮子,身形逸蕩上了馬車。
醒酒石的作用有限,一路回到城裡,跨進府門時,胤奚的眼神已經行將渙散。
但他心裡始終提著一線念頭:不能醉過去,要醉,也得等向女郎稟告完事,不能誤她的事。
顧不上換衣沐浴,他卻還記得用艾草拍身去晦氣,路過西院的水井時,又掬冷水搓了把臉,這才進屋。
謝瀾安正等著他。
賀寶姿先胤奚回來,回報權達雅已經點頭同意了借名行事。舅父那邊,也傳回消息,已向幾大士族的宗主去帖,就約在明日悠然樓上。
胤奚剛進門,謝瀾安向那輕搖淺曳的身影瞥去一眼,就看了出來,“喝酒了?”
“嗯。”胤奚褪了靴履,腳步無聲,走近了,額角的發絲還在往下滴水。
打濕的長睫黑得深翠,鴉羽一般。
他身上不好受,像有一船水在腦子裡攪動,越攪越渾,抓緊清醒的功夫將和穀六打交道的過程說了一遍。
“我以為封氏和吳郡士族……”末了,胤奚舌頭不利索地打結,“未必就是一條心,今日他們讓我看見那一幕,也許便是在試探……試探……”
“試探我,是否真有撬動本地士族利益的決心。”
謝瀾安盯著那張緋氣橫生的臉,喚人熬些醒酒湯送來。
同時撚指思量,這些山越宗部畢竟在江南紮根,即便不滿士族欺淩,也不敢輕易與之撕破臉皮,除非,他們能得到朝廷的支持。
但他們本身又介乎於流民與匪兵之間,多年來不朝天子,他們怕朝廷秋後算賬剿匪,朝廷也怕這麼龐雜的團體不好管控,雙方間還處於微妙的試探階段。
不過能打開一道口子就是好事。謝瀾安拿扇柄逗胤奚的下巴,“喝了多少,還行不行?”
一個嘗口米酒都能倒的人撐到這會兒,也是難為他。
“行。”胤奚低頭蹭了下,話音未落,單膝一軟跪了下去。
口裡還喃喃,“我行……”
謝瀾安已經見怪不怪,低頭睥視著唇色嫣紅,眨眼遲緩的小郎君,扇麵有一下沒一下在他頸側的雪白肌膚上流連。
“對方可有透露關於萬斯春他們還活著的口風?”
胤奚癢癢,隻覺喉舌更躁,遲鈍地想了一會兒,迷迷眼波含媚又純情:“沒有……不過他答應引我見上麵的管事……”
“娘子,醒酒湯熬好了。”
這時,一個小婢端著醒酒湯送進來。
看清屋內一站一跪的景象,小婢女眼皮驚得一跳,連忙低頭,放下後退了出去。
正好謝瀾安也問完了,胤奚帶回的進展已經超出她的預期,她指了指還冒著熱氣的湯盞,“事情辦得不錯,去喝了,回房好好睡一覺。”
“什麼臭東西,”胤奚含蓄地皺皺眉,“我不要它。”
謝瀾安眉梢輕揚,好麼,這是徹底迷糊了。
“你香,”她腹誹,鼻子又嗅到一點混著艾草的春花香氣,仿佛每次喝醉了,他身上都浮蕩出這股若有似無的味兒,狐疑嘀咕:“莫不是背地還偷摸往身上抹香粉吧?”
她紆尊拉了胤奚一把,人沒起來,反倒耍賴似地歪在柞木地板上,“要你喂我。”
謝瀾安眯眸:“胤衰奴。”
被警告的胤奚老實了一會兒,又窸窸窣窣地探手入懷一陣摸。
最終給他摸出一隻錢袋,臉上就露出滿足來,拉過謝瀾安的手心,輕輕放上去。
低噥:“我掙的工錢,給娘子。”
謝瀾安輕怔,低頭看著那隻織線老舊卻頗有分量的布袋。
尋常百姓家,求的是衣食生計,養家糊口。有那憨厚漢子,在外辛苦一日,回到家會把掙來的錢悉數交給婆娘。
胤奚從小耳濡目染,他爹對他娘便是這樣。
是在廟堂心計公卿爭衡之外,能讓人喘口氣的,煙火溫情。
謝瀾安斂著眼皮,無聲半晌,拿指尖撥了撥他的臉蛋。,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