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 45 章 多智無情,冷絕無雙(2 / 2)

夜漸深了,亙古無聲的月亮照著禁宮殿宇翬簷上的鴟吻,造型猙倨的辟邪獸在如紗月光之下,也顯得溫馴靜默。

太後在銅鏡前卸下簪珥,才要就寢,忽然內官來報:“娘娘,彧良公公過來說,陛下突然嘔吐不止,咳裡還帶著血絲。”

太後聞言微驚:“可傳了太醫?叫彧良過來回話。”

彧良趨步入殿,道已傳太醫,太後卻仍不放心。她雖與皇帝不甚親近,可畢竟是母子,再者國君的龍體直接關乎社稷,她想了想,披衣起駕,親自去紫宸宮看一看。

清夜無塵,內官提著鶴臂宮燈在前引路。

庾太後到了紫宸殿,卻見皇帝坐在外殿的禪榻上,幾名醫丞立在那處,其中一人正為皇帝把脈。

“皇兒,你如何?可是晚膳進壞了東西?”太後在眾人的行禮聲中走近,細觀皇帝麵色,不知究竟,“為何不去內殿躺著?”

她說完,自己先愣了下,晚膳是她與皇帝一道用的……一念未完,內殿裡突然傳出履甲之聲。

太後眉梢輕跳,一群禦前侍衛倏如潮水湧出,將外殿團團合圍。

太後身邊的崇海方才留候在殿門處,眼見突變,轉頭便向殿外尖聲喊道:“羽林何在!”

“閹奴!”陳勍抬起一雙清雋的眼眸,哪裡有絲毫病氣。

他碾齒恨道一聲,披著月白縐紗常服的身姿長身而起。

“皇帝,你誆哀家。”太後轉瞬即明白過來,看著眼前故作老成的兒子,卻不是作怒,而是有些啼笑皆非。

她說話的空當,羽林軍已在皇上寢殿之外集合包圍。

太後這麼多年來控禦皇宮,便連皇帝身邊也都是她的耳目。反觀陳勍,能放心用的,也隻有今夜伏在殿中的這區區百餘名親信。

羽林軍效忠太後,見狀便要闖殿,禦前侍衛麵衝殿外,刀皆出鞘,喝道:

“止步!太後娘娘與陛下在此,爾等敢犯上作亂不成?”

階下的羽林軍遲疑了一下。

這百十來號人他們當然不放在眼裡,但正如四婢能製住惠國公府,羽林軍投鼠忌器,萬一他們衝上去,這些禦前侍衛破罐破摔,調轉刀鋒傷到太後娘娘,太後娘娘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到時難道還敢反陛下不成?

至少得先弄清陛下鬨這一出是為了什麼?

“太後娘娘?”羽林中郎將高聲向殿內請示。

太後深沉的鳳眼環掃眼前形勢,沒有急著發令,而是帶著幾分不明又無奈的神色,注視皇帝,輕歎一聲:“上一次,你已經玩過一場小把戲了。勍兒,你為什麼就這麼著急呢?”

她看待皇帝的眼神,像看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陳勍低眸笑了笑。

他自問:“是啊,朕著什麼急呢?朕為何就不能老老實實做在母後施舍給我的龍椅上,乖乖聽您與舅舅擺布呢?”

太後眉心微皺,聽這少年又道:“母後,你看一看,這宮城內外唯知有太後,不知有天子。您能調用羽林禁軍,而朕能用的,唯有這百人而已。”

陳勍走上前,輕輕牽起太後的手。

庾太後身體一僵,她已不記得上一次與自己的孩子拉手是什麼時候,這種陌生的溫暖讓她恐懼,本能要甩開,卻被陳勍握緊。

“母親,今年中秋無歌舞,你我母子便一起看場好戲吧。”

小時候,是您教朕的,權力要握在自己手中,才最好用。

皇帝拉著太後在榻邊坐下。那幾名太醫麵如土色,想不通自己不過是當個值,怎麼就攤上了一場宮變?羽林軍得不到太後指令,麵麵相覷,隻得踞在殿階前,與人數稀薄的禦前侍衛對峙。

眾寡明顯的雙方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直到一聲警報,打破了這種平衡,把守閶闔門的侍衛奔入後宮,到帝寢外,被這黑壓壓的陣勢驚了一驚。侍衛驚慌道:“陛下,今夜城中坊裡四處調兵,仿佛有變!靖國公未得召令帶著大隊人馬來至宮門,即要硬闖!”

陳勍凝眉,太後先他驚訝道:“靖國公因何入宮,他帶了多少人,是哪一部的兵?”

“回太後,很多呀!至少有……有好幾千人,黑漆漆的看不到頭,這些人所著黑甲不是京城大營的,像是、像是……”

“像是私兵吧?”陳勍在殿中緩緩接口。

他清澈的眉眼轉向太後,在燈下罕然顯出幾分銳利,“太後的好哥哥,朕的好舅舅!”

“怎會如此?”太後臉色發白,她從未聽說靖國公蓄養私兵,心中不信。她坐不住,意欲起身,手腕卻還被陳勍握著。

太後以前一直覺得他還是個孩子,此時對上那雙眼睛,忽然有些沒底了,“勍兒!你今夜究竟與誰裡應外合?哀家是你的母親,不是你的仇人,哀家這些年兢兢業業為大玄,自問不曾對不起陳氏祖先,你要取哀家的性命嗎?讓我去問清你舅父,他不會胡來……”

“西胡愛珠,若得好珠,劈身藏之。”陳勍厲色道,“今天下就如寶珠,靖國公有探手取珠之力,母後便如此信他嗎!”

太後當然信任她的兄長,他萬事都與她商量,怎麼會無緣無故帶兵闖宮?她不與陳勍囉嗦,道:“去傳謝含靈,讓她帶驍騎衛入宮見駕!”

陳勍忽然輕笑一聲:“嗬,謝含靈。”

庾嫣在這聲笑裡,莽然意識到什麼。

她從昨日謝含靈在太學前攔人,聯係到今夜宮中的種種變故……

她瞳孔微顫,不可思議地轉頭看著穩坐龍榻的兒子,“……謝含靈?”

庾奉孝的鐵甲軍得令後,從城西長平陵直奔皇宮,庾奉孝帶領府兵到得鳳闕時,雙方正好彙合。守城士兵不及抵抗,庾家軍如入無人之境。

庾奉孝過大司馬門,直入端門,再往前便是兩省六部外的宮道了。他眸中帶著猩紅的血絲,正待一鼓作氣攻上紫宸宮,端門外響起一聲斷喝:“靖國公,你私藏兵甲意圖謀反,可想過後果!”

庾奉孝鷙目轉頭,便見郗符帶領郗家的府衛、與原氏部曲、衛氏部曲合兵而至。

隻是借著火光掃去一眼,約摸不足千人而已,都被他的精兵攔在端門之外。庾奉孝冷笑一聲:“我這是私兵,你們世家蓄養的部曲又算什麼,最藐蔑皇權最無視君主的,便是你們這幫門閥!也配說我?”

半個時辰前,郗符接到謝瀾安密信,信上要他入宮勤王。

當時阿父還七上八下地攔了攔他,問他就這樣相信謝瀾安?郗符當時說的是,他隻信自己的判斷,今夜若能撥亂反正,他郗家就是為陛下清君側的功臣,他為的是郗氏謀。

所以他接信後,帶上集結的郗家全部府衛,直奔宮城。可此刻,郗符望著眼前鎧甲刀槍配備精良的鐵甲軍,心中陡然一沉。

人數太多了,他們根本攔不住這些人。

——可謝含靈怎麼會是讓他來送死的?

兩方人馬在狹長的宮道上刀兵相接,庾奉孝留人抵禦,自帶餘下精銳奔向紫宸宮。

紫宸宮外的一百零八級白玉階墀上,羽林軍還像一根根柱子似的戳在那兒,忽聞殺伐叫囂之聲從後傳來,庾家軍眨眼即至。

羽林軍一瞬繃緊神經,抽刀列陣。

庾奉孝大搖大擺地從軍隊之中走出,叱道:“對誰拔刀,不識本公了嗎?”

高殿之中,太後聽到這道聲音,眼底驟然漫上一層陰霾,終於無法再自欺欺人。

她與皇帝並肩走到殿門處,那些禦前侍衛便謹慎地護在陛下身前,亦步亦趨。太後隔著雕柱與台階向下望,看見她信任深重的兄長那一刻,這雍容的老婦人神色空茫,開口,沙啞的嗓音:“國公……你如何帶兵闖宮?”

庾奉孝在兵甲簇擁中抬眼,看見太後與陛下竟是手挽手的奇怪光景,嗤笑一聲:“此時再敘母子天倫是否太晚了?妹妹,此子暗聯謝氏,有滅庾之心,你還顧念母子親情嗎?今夜隻要你一聲令下,我們便可以再扶植一位聽話的新君!”

“母後,”陳勍在太後耳邊問,“你是這樣想的嗎?”

“阿妹!庾家已無退路,速做決斷!”庾奉孝在階底大喊。

太後在兩方情緒的夾擊之下,呼吸急促,往日的心機智謀一時間通通想不起來。她望著兄長猙獰的麵目,察覺到的卻是兒子握在她手上的溫度,已經冷了很久。

仿佛過了許久,又仿佛隻是一瞬。

“……羽林衛,護駕。”最終,太後沉聲如是道。

“大玄姓陳,勍兒是哀家之子,哀家從未想過改易。兄長,退吧。”

庾奉孝聞言惱怒,仰天歎道:“終究一介女流,緊要關頭婦人之仁!”他已行至此處,豈會言退,眼前是內圍禦前侍衛、中間羽林軍、外圍庾家軍的奇詭陣勢,人數依次遞增,庾奉孝隻消一路拚殺上殿便是。

他揮刀下令,紫宸殿前刹那被血氣衝染。

就在此時,殿前廣場的地麵微微顫動,一人高呼:“臣陳稚應在此!領會稽三萬郡兵入宮勤王!”

陳稚應!會稽王!當今天子的堂伯!

一支披堅執銳的軍伍黑雲壓城湧入帝宮,會稽王手持環首斬.馬.刀,身先士卒,所向披靡。他道:“陛下勿憂,大玄王室福祚綿長,豈容宵小作亂。”

在他身後的兵隊中,有一個長衫郎君臉色疲倦,風塵仆仆,雙眼卻含著沉穩正直的氣質,正是謝策。

他帶著阿妹的囑咐,去會稽拜見這位藩鎮一方的王爺,終於在隨軍晝夜兼程數百裡後,在中秋這日回到金陵,遏止了這場宮變。

皇帝在這一刻,終於鬆開了太後的手,握緊冰冷的掌心。

他眼中浮現一種似笑,又比笑深沉萬千的神色,心中隻有一句話:

她未騙朕。

·

謝含靈算算時辰,終於從立射營主帳中央的胡床上站了起來。

三更已過,醜牌時分,月更涼,夜更深,台城廝殺震天,這裡平靜如水。

金陵一夜,是謝瀾安眼中的棋盤,胤奚則不斷在心裡複盤。女郎言傳身教,今夜他能學到多少,都是他的。胤奚看著她整個晚上都未離開過那張胡床,此時亭亭立起,裙角宛如飛舞在夜風中的扶桑。

“差不多了,端來吧。”謝瀾安向帳外的武婢吩咐一聲。

胤奚俊眉輕動,未解其意,直到一碗熱氣騰騰的牛乳送到帳中,他愣在當場。

整個晚上都鎮定沉穩的男子,此刻露出懵懂怔忪的神色。

女郎心中布著這樣嚴峻的一個局,居然還記著給他喝牛乳。

謝瀾安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小小嗬欠,負手回眸:“今晚你睡不了四個時辰了,喝完,帶你進宮賞月去。”

胤奚直直望著她,喉結輕劃,又輕咽。他忽便想起,女郎今朝離府之前,對家中人說的一句話。

“給我留塊月餅啊,我愛吃胡麻餡兒的。”

這便是他的女郎。今夜這場對當局人來說生死一線的巨變,於女郎而言,不過如同掰食一塊月餅。

掉在地上的糖餅渣,已夠他學一輩子的了。

“嗯。”良久,胤奚輕輕應聲,接過那碗牛乳。縱觀此夜,他最無用,卻有獎賞。

但隻要是她棋盤上的子,便無無用一說。胤奚對此深信不疑,所以安然喝完。

經過一夜的兵荒馬亂,皇宮終於平靜下來。

會稽王的到來扭轉了局麵,庾奉孝被生擒,亂黨儘數伏誅。

王丞相在勝負已定的尾聲,帶著家中府衛姍姍趕來,痛斥靖國公野心,聲稱要保衛陛下。

當黎明的第一縷微曦照入宮殿中,太後銀鬢若雪,麵容仿佛一下蒼老了十歲。

陳勍換上了十二章紋玄錦龍袍,勒玉帶,冠冕旒。他站在昏曉相割的黎明中,在階墀上放目望著眼前。

廣台上的血還沒有清洗乾淨,陳勍心知肚明,他雖然化險為夷,但這個險象環生的夜晚,沒有任何一支軍伍,是出自他的調動。

這位年輕皇帝眼中所見:是後黨有兵,門閥有兵,藩王亦有兵!

好一個天下!

外圍的護軍忽而分道,一個肅顏如雪,眸若晨露的女子颯步風流走來。

陳勍看見她,沉淡的眼裡終於多了點活意。

還有好一個謝含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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