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尤敬看見這些年輕學子對謝瀾安的態度轉變, 心中五味雜陳。
昨天那孩子在這裡被罵得那樣狠,還想著穩住大局,他這老頭子礙於表麵上的疏遠作態, 卻不能回護她。
昨日回府後,荀尤敬越想越難受, 思及含靈的處境,便動了夜訪王宅的心思,想遊說王丞相相助抗庾。
隻是將要出門時, 卻接到含靈遣人送來的信件,上書隻有一行字:“老師勿憂, 敬請勿動。”
荀尤敬信任自己的得意弟子, 便未出門, 一覺醒來,才知金陵的天已經變了。
好在今日雲開雨霽, 他從人群中尋到楚清鳶的身影:“你便是那寫檄文的郎君吧,傷情如何了?”
有天下文宗荀祭酒這一問, 楚清鳶覺得自己受再重的傷也值了。
他左肩中箭,昨日被關入太學後,有個膽子大的太生幫他拔下箭矢,學中沒有金瘡藥, 隻得先胡亂地包紮止血。他因失血過多, 唇上沒有什麼血色, 依舊落落大方回了一禮, 道:
“勞先生掛問,小子無礙。”
荀尤敬讀過那篇雄文,對此子才氣頗為欣賞,心中卻有些奇怪:含靈既是假意作戲, 應該會暗中送些傷藥進去才是啊……或許是昨日事關重大,頭緒紛亂,忽略了也未可知。
華羽見老師關懷後輩,便主動問楚清鳶可需幫忙送他到醫館。
楚清鳶心中欣然,不願被人看輕,道謝婉拒,說可以自行去療傷。
一眾太學生就此分彆,各回各家,一路走還不住議論著外戚做亂的事。
楚清鳶身上雖痛楚,但一想到自己的文章即將被士林傳誦,便又誌氣躊躇起來。
他憑著一口精氣神支撐,拐過兩道街口,正欲找間就近的醫館,眼前忽罩下一片暗影。
楚清鳶身邊恰有一麵酒幡遮擋,他下意識抬眼,對上一雙狠利陰冷的眼睛。
謝演。
楚清鳶心中一沉,不等後退,雙臂已被從後貼上來的兩個壯漢鉗住,肩上傷口瞬間裂開,滲出殷紅的血色。
“我說沒說過,你千萬不要打著借本公子的勢,往彆處攀援的算盤?”謝演這兩日恨得心都長了草,注視楚清鳶的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
“你非但敢騙我,還敢自曝代筆之事,害我丟儘了臉麵!”
“救——”楚清鳶才喊出一個音節,嘴巴就被堵住。謝演沉聲道:“套起來帶走!打殘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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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宮,宮娥內侍皆退,隻剩下陳勍與謝瀾安一君一臣。
謝瀾安鬆弛地立在織錦地衣上,垂著兩手,神容靜雅。
陳勍看向這一早上沒說多少話的女郎,開口道:
“朕知你的顧慮,朕不妨對你直言,朕被掣肘多年,做夢都想求得君臣相須,魚水相得。朕想要南朝中興,想求一個海清河晏的大玄,想有朝一日在洛陽太極宮中祭祖先,而非在這偽造的江南宮廷中,做個行屍走肉!為此,朕願日新勉勵而求賢,而非杯弓蛇影以疑人。”
謝瀾安不動聲色,隻恭謹地應道:“陛下誌存高遠。”
錦繡文章或駢麗言辭,她看的聽的夠多了,沒有哪個帝王初臨大寶時,不是誌高氣盈,一心想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僅憑三言兩語,還不足以令她刮目。
陳勍搖搖頭,心知這是敷衍的客套話,她顯然還與他隔著一層謹慎。
少帝長身而起,旒珠輕碰,他走下階。
眼前的女子如此年輕,他比她更年輕。
陳勍雙目炯炯,在謝瀾安麵前,以九五之尊行弟子禮,一躬到地。
謝瀾安目光倏爾深沉。
“朕自幼景仰娘子之才,曾求父皇請娘子做東宮侍講,而不可得。那時候的謝娘子,還是謝郎君。今天不負我,重逢賢才,想來我雖德淺,應不至冥頑不可教化。”
謝瀾安掌心收緊於身側,她注視那襲向她垂首的龍袍,泰然受之,並未避讓。
陳勍便笑了,抬起頭,眸光灼采動人:“女郎以北伐教母後,敢問以何事教我?”
謝瀾安直到這時才退身避了避,同樣以大禮回拜,她麵無惶恐,聲音清沉:“臣不敢當陛下大禮。上有問,臣鬥膽直言,當務之急,應行土斷、去府兵、開策舉。”
行土斷,便是重新測量田地,重修黃冊,收回世家豪族手中強占的田澤,還於國民。
去府兵,便是削減門閥中大量蔭庇的部曲,避免庾奉孝蓄兵之亂再次發生。
開策舉,首先要廢除實行了近百年的九品官人法,打破世家舉官的壟斷,給寒人以入仕的途徑。
稅製,兵製,官製。
每一條都是針對世家的章策,每一條,施行起來都可預見其中的艱阻。
陳勍直視著謝瀾安的眼睛:“世家根深,何者先來?”
謝瀾安聽到這句話,便知這小皇帝,可不是隻會禮賢下士的無謀少年。
她知道皇上真正問的是什麼,笑出一聲,唇角彎起的須臾眼中溫度冷卻,道:
“陛下放心,我謝家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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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馬車上,謝瀾安神色如常,胤奚卻反常地有些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