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瀾安瞅他一眼,他便抿唇將視線移開,她瞥開眼,他再看回來。反正她不開口先問,這人便磨碾著自己的唇肉不說話。
謝瀾安和少帝周旋了一早上,也沒有這麼煩的,她指尖敲了敲雙腿交疊的膝蓋,“有話就說。”
“女郎,”胤奚開口就是帶著鼻音的啞聲,把謝瀾安嚇了一跳,他問:“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虧謝瀾安昨夜見他舉止若定,風範沉穩,還心誇他長進了,此時塵埃落定,怎麼還活回去了?
她問誰說的,胤奚眼珠烏黑水潤,“大郎君,他說陛下要拜女郎為少師,衰奴自是不配了……”
他說著,指尖小心搭在謝瀾安垂落的衣袖上,蜷指勾住,輕輕的:“女郎,彆不要我。”
謝瀾安直頭疼,大兄去趟會稽,怎麼也有逗人玩的閒情逸致了?
那小皇帝的確結結實實地行了個弟子禮,眼下這樣,謝瀾安也不能提了。她捏著眉心說:“阿兄嚇唬你,我不曾——”
話說一半,謝瀾安反應過來,抖摟開袖子睨著胤奚:“又找打呢?”
還敢告大兄的狀。
賴他這張天生純良的臉,總讓謝瀾安一不留神就忘了,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四六不懂的小挽郎。
若胤奚連這點肯綮都看不透,她便真要清理門戶了。
胤奚沒有被拆穿的心虛,不折不撓地將手背塞到謝瀾安掌心底下。
他漫不經心垂睫的神態,竟學得兩分謝瀾安的影子,溫馴而佻達。
“不騙女郎,衰奴害怕。”
謝策問他怕不怕,殊不知他怕的另有其處。
這個中秋月夜,他看著女郎威重令行,山河入她眉眼,覆手便可翻雲,某個瞬間忽產生了一種不確定的念頭:
也許女郎骨子裡的那片孤冷,根本不需要彆人去暖。
惟其孤傲冷絕,才是她獨一無二的氣度與堅不可摧的盔甲。
隻有無知的凡夫俗子,才會憂心天人不染七情六欲,在高處不勝寒。
胤奚怕這是真的,那麼,他就不能再因自己的私心多靠進她一步……他所有不堪一提的小心思,便都成了匍匐在高山下的螻蟻。
他不怕做螻蟻,他怕他瀆神。
謝瀾安的手心裡不防蹭進一片溫軟,她眸光輕霎,隨手撚了把那片膩脂般的皮膚。
熟稔地做完這動作,她自己愣了愣,又抬手無情拍開。
叛亂初平,城中處處有禁衛軍戒嚴,掛著謝氏家徽的馬車一路暢行無阻。
車停府門前,謝瀾安才下車,盯著太學那邊的允霜回來,低聲與主子稟了一事。
謝瀾安聽說楚清鳶被謝演套著麻袋擄走了,不出所料地笑了笑。
想登青雲梯,就要付出代價,他當初選擇謝演,便該對那人刻薄狹隘的心性有所防備。
以為寫出一篇檄文便能青雲直上?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允霜是附耳與主子回報的,胤奚站在旁側,隻聽到“太學……楚……演郎君……”幾個字。
可女郎臉上的笑意,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雙星寒水冷的眸子裡,分明泛出了愉悅。
胤奚知道女郎針對外戚設局已有幾個月之久,其中大部分事情,都按女郎計劃的發展,唯有那個在太學寫檄文的人,不是女郎安排的。
但她如此留意他嗎?
胤奚麵不改色地跟女郎進了家門。謝瀾安看見一夜未睡還在緊守門庭的謝豐年,眉心舒散,拍了拍少年肩膀,向他交代了幾句,說已無事了,安撫府內眾人,讓大家都去歇息。
胤奚看了眼女郎回房的身影,也回到自己房中。
他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完,又去湢室簡單地衝洗一番。
而後他從換下的衣服中,摸出一張折疊工整的紙頁,坐在書案前細細端詳。
姓楚那人寫的檄文。
好文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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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翱父子心事重重回到府內,王道真懷有一絲僥幸,問父親:“陛下獨留謝瀾安在內堂,會不會是……瞧上她了?”
王翱沉聲道:“瞧上倒好了!你看陛下像色令智昏的樣子嗎?他才經曆過外戚之禍,怎可能讓謝家變成第二個庾家。太後敗了,陛下下一步,隻怕要用謝瀾安對付世家了……”
謝瀾安做皇後有什麼可怕的,皇後困於後宮,終其一生不過是一隻金絲籠中雀。
王翱隻怕,陛下今日公然拜謝瀾安做少師,是虛晃一招,若小皇帝鐵了心將她安排進兩省要位,才是棘手。
“阿父,我王家當如何是好?”
“莫慌。”
王翱眯了眯眼眸,“世家紮在土裡的根深著呢,憑誰想撬動,無非先要在田籍蔭戶上打開口子。庾、何倒了,謝、郗、衛、原投誠了,金陵城的這些世家在天子腳下是鬨不動了,如此……便聯絡江左本土的大姓士族,與他們通個氣。虎未成文,已現食牛之氣,皇帝年紀輕輕,胃口卻不小,眼下不同舟共濟,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