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一算,謝瀾安也發覺,如今她手底的人手真是不太夠。肖浪領兵去了賀府,允霜手裡的人守在羊腸巷,餘下近期升為部曲的一批武士,還不成氣候……
思及此處,她讓賀寶姿回家與家人交代一聲,好讓家中放心,再回謝府待命,自己則去找舅父借幾個人。
岑山一直等著向娘子回稟事情,見娘子說完正事,又匆匆往內院去了,便又退回廊角。
賀寶姿久久凝視著謝娘子的背影。
“真是動如風火,難知如陰啊。”
她愛惜地摸摸頭頂的彆致發髻,賀寶姿,以後便又是女兒家了。
不遠處的美人闌柱後,聽說府裡新來了一位姐姐,好奇來看的謝五娘,滿臉糾結地盯著那隻四不像發髻,難堪地捂住臉。
阿姊又騙人,她根本就沒有好好練習!
·
阮厚雄聽說謝瀾安問他借幾名軍伍出身的將領,幫她訓練精銳之士,沒有半點含糊,一口答應。
現任的吳郡督軍司馬是他從前部將,幾個人而已,舉手之勞。
“不過莫說舅舅沒提醒你,那些大老粗可狠啊,練兵都是往死裡練,為的是夠格上陣。你隻想玩玩,我看玄白那倆小子帶人小打小鬨的,也夠看了。”
謝瀾安一聽便知自己拜對了山頭,當即把臉昂起,“誰要小打小鬨,就是動真格的!”
·
謝瀾安從阮厚雄那裡回屋,換衣淨了手,喝盞香茶飲子,岑山方尋見個空兒回事。
“娘子,那位胤郎君的身世,仆已遣人打聽著了。”
謝瀾安指尖被薄瓷茶盞的杯沿燙了一下。
她總算想起從宮裡回來後,心頭上像缺了一點的事是什麼。
那個總愛低著頭,下頷線卻緊致雪白的小郎君,這會兒應該踏踏實實到家了吧。
謝瀾安心不在焉啜著茶,“嗯。”
岑山臉色卻顯得古怪,他做謝府長史這麼些年,還是頭回聽說世家裡頭有這麼跌價的事,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這位胤郎君,祖輩住在羊腸巷,提起挽郎胤氏,在西城也算出名的。富貴人家生前死後皆講究體麵,帝王家辦喪事,尚選容貌清秀的世家子弟做挽郎,娘子隻看胤郎君生的那個模樣,據說他自打十三歲練成嗓子,便隻接達官貴戶的喪席了。非如此,也不會與庾二小姐有交集,被她盯上。”
謝瀾安的眸子被茶氣朦上一層霧,冷卻成點點霜色,“什麼時候的事?”
岑山說:“大約三年前吧……胤郎君被擄進何府,但不知怎的第二日就被打了出來,自此,他便斷了唱挽維持的生計,城中沒有殷實門戶再來找他。貧人家辦事用不著挽郎,便是請了,也給不上幾文錢。
“這胤郎君不得已,又沒彆的營生,硬是自學了認字寫字,去寺廟抄經糊口。但沒過多久,金陵上下的寺院都接到一條命令,不許給這個小挽郎布施……
“胤郎君後來又去山中砍過柴,集束到草市上賣,結果夜裡家中突然起了一把火,燒了個家徒四壁,還險些波及鄰裡……”
岑山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覷見女郎發寒的眼神。
“庾二。”謝瀾安跺下那杯冷透的茶,“真是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一個貴家女,乾出市井無賴的勾當。”
不怪前世老天都要收她。
“此事到此為止,他平安回了家,以後莫再查人家了。”
謝瀾安想說那小郎君敏感,即便不知道,也應該不願被人背地裡這樣嚼弄。話還沒出口,岑山驚訝:“胤郎君這時在幽篁館,不曾歸家呀。”
謝瀾安瞬間抬頭,“你說他在哪?”
岑山也迷惑了,將胤衰奴對他說的話,如實轉述給女郎。
謝瀾安聽後默了片刻,笑出聲。
她眼底陰霾儘散,“他這麼說,山伯便信了?”
岑山這時才回過味來,哭笑不得,“那……那老仆這就讓人送他——”
“不必了,”謝瀾安起身,“我去看看。”
·
謝瀾安輕撚折扇,從正房的抄手遊廊拐出去,經過一個拔選力士的跨院。
院子裡有一水穿著單靴皂袍的府衛們聚堆,阮伏鯨和玄白正盯著他們依次嘗試三石的石礅、兩石的硬木弓、一石的沙袋,記錄過關者。
她向表兄道乏,來到幽篁館。
胤衰奴好像知道自己不高明的謊話很快會被戳穿,連屋門都沒進,就坐在那屋前的台階上。
他的一雙長腿在矮石階上顯得無處安放,不敢箕坐,並攏雙膝窩著,後背卻挺得板板直直,兩手虛握成拳,垂在兩隻膝蓋上。
謝瀾安一眼看見萬綠叢中顯眼的這一點白,還是這麼個老實模樣,嘴角便壓不住了。
一直留意著月洞門的胤衰奴立刻站起身。
風穿竹葉,萬竅婆娑。胤衰奴垂低的眼簾中,隨著她步履聚散成花的裙裾,漸漸走近。
“好久不見,小郎君彆來無恙?”才過半日而已,她停在他麵前,比風還輕揚的語調,應該是在揶揄人。
胤衰奴目光落在那隻持扇的玉手上,屏息聽著竹葉響。等啊等。
沒等來一句戳穿質問。
謝瀾安笑靨盈盈,倒是等著他什麼時候會抬頭看自己。
半晌,胤衰奴張口:“不敢欺騙女公子,昨夜未敢儘信自己有幸得遇貴人,心存提防,今朝對女公子……多有無禮。回過羊腸巷方知,女公子為我出人出力,待衰奴恩重。衰奴人微,但知恩不報,不是耶娘教我的道理。”
謝瀾安看著他忽閃忽閃的兩對睫羽,不得不承認,不知他的經曆時,與得知他的經曆後再來看待他,是兩樣心情。
謝瀾安瞟過他的手背。
這雙柔軟無瑕的手,也曾被山間的荊棘劃傷麼?
一念前塵,可供想起的事卻太多,她的語氣忽然有些談:“恩,因心而已。因心起,就會因心滅,此物最不值錢,我也不信。以後不必再提。”
胤衰奴頓了下,抬起烏黑的瞳仁看她,“嗯。”
謝瀾安眉尾輕儇,方才還說得千鈞重,這便應了?
當作幻象記了百年,支撐她度過無數幽冥歲月的仙姿人物,本人的反差卻如此大相徑庭,她有些不適應啊。
是不是太……乖了點。
她心情莫名有點好。
可是胤衰奴又看她一眼,突然一言不發地往跨院走去。玄白正在那選人呢,乍瞅見一道白影兒飄進來,走到一隻石礅前。
“唉你——”
從後麵跟來的謝瀾安邁進月洞門,挑了挑眉,抬手攔住玄白。
胤衰奴彎下身,兩手握住石礅的抓手,“我聽……府中人說……提起這個就可以……留在……內院……不算奴籍……”
他一麵使力一麵說話,滿院子兒郎都停下動作,瞧新鮮地看著一張俊俏小白臉眨眼間漲得血紅,那兩根麻杆一樣的小細胳膊,真就一點點把那死沉的石坨子拽離了地麵。
一寸,兩寸,五寸過關。他娘的,居然有人出狠力時臉都不猙獰,還桃紅臉兒黛柳眉,更……顯味道了!
“咳,行了。”等到一合格,阮伏鯨單手拎過胤衰奴手裡的石礅子,撂在地上。
胤衰奴輕喘細細,眼尾含著水紅的赩光,立即回頭找謝瀾安。
靜靜看完全程的謝瀾安,這才明白過來,方才自己不讓他念恩,他是不是就以為她不肯留他了?
“想留下。”她收了扇,望著男子在衣袖下隱隱發抖的手臂,入鬢的長眉透著漫淡,“想憑本事留下,做我的私衛。那是你保護我呢,還是我保護你呢?”
胤衰奴抿住唇,沒有說話。
“之前我已說過,你我以朋友論交,你想在府裡客居多久便住多久,原來小郎君是沒信啊。”
一句戲言,如何敢信。
胤衰奴眼底的水色閃了閃,柳暗花明隻在一瞬,“女公子的話,我都聽,都信的。”
玄白開了眼界,這馬屁拍得太過,他主子可從來不吃阿諛奉承這一套喲。
他上前去檢查他的骨頭,“沒練過就敢上手,等著明天醒來抬不起來吧。”
他的手還沒碰上,胤衰奴向後一躲。
玄白頓時不樂意了。
卻聽胤衰奴輕道:“晦氣的。”
謝瀾安眉心輕抬,忽然記起早上他沒接過的那杯茶。
是這個原因嗎,嫌自己碰到彆人會傳染晦氣?
這都是誰教他的?謝瀾安氣笑著走過去,在他袖管上實實一按,招來個人,“找府內的醫令到幽篁館來,給他看看。”
說罷她瞥胤衰奴一眼,後者順從地跟隨她走出隨牆門。
謝瀾安想起來,“我不喜歡彆人叫我女公子。”
“女郎。”胤衰奴改口,唇白齒柔。
兩人離得有些近,胤衰奴的袖子還被人扯在手裡,男子側臉的輪廓峻利卻不傷人,謝瀾安一瞥眼就能看清他纖密如扇的睫毛,天然地彎曲上翹。她忽道:“你可聽過,仲秋之長夜兮,晦明若歲。”
胤衰奴著實怔住,停了步接口下言:“魂一夕而九逝兮,月與列星——這是我家傳的挽詞,女郎怎知……”
“我沒聽清。”
胤衰奴認認真真重複了一遍,珍珠落玉盤的嗓音,流轉在謝瀾安耳邊,帶著隔世溫度,為那場屍骨無存的冷雨撐起一把傘,渡了歸人。
謝瀾安內心饜足地舒暢一口氣,說:“沒聽清。”
胤衰奴眼睫輕眨,他將語調放緩,耐心地咬清每一個字音:“仲秋之長夜兮,晦明若歲;魂一夕而九逝兮,月與列星。”
然後,他聽見女郎笑著自語:“這麼美的詞,怎會晦氣。”
風輕雲淡又理所當然。
就像她昨晚不容置疑地,讓他挑選一輛馬車跟她回家的語氣。
·
四月初五,逢五大朝會。
太後照例垂帷聽政,隻是今日她身後的位置多了一個人。
那人身穿一件大紅底亮翅仙鶴刺繡官袍,長發高挽,戴一隻三品訪賢烏紗冠,玉簪玉帶,繡裾繡靴,細若膩雪的容顏,透出與胸前白鶴一般無二的睥睨神氣。
“今日朝會,太後娘娘懿旨特封繡衣使者謝瀾安,廷中聽政!”
崇海公公尖利的嗓音回蕩在太極殿。
繡衣使者!
皇帝銳利的目光向太後身側那道筆挺的身影射去,含帶不可思議。
殿中文武震動,這個官職本是漢時所置,又稱繡衣禦史、或直指繡衣內衛,在古時乃天子直隸近臣,有督察百官之權。
繡衣持節杖,可殺權貴!
可當朝並無此前例。
眾宰臣不由自主看向吏部尚書,用眼神質疑他是否提前聽到了風聲,配合外戚演這一場好戲!
吏部尚書冤得跳河的心都有了:太後娘娘垂簾攝政那日,難道提前和各位打過商量嗎?
謝瀾安將眾臣工神色儘收眼底。
幸而托某人的福,她這幾日都睡得安枕飽足,攢夠了精神。
不怕舟中之人儘敵國。
“臣有本啟奏。”
偌大殿堂中,隻聽她一人聲音清樾出群:“陛下,太後,臣伏請朝廷點強將精兵,整甲秣戰馬,北上伐胡賊,克複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