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 24 章 “我是故意的。”(2 / 2)

當年他聯合清流儒師上書,力請太後歸政於皇帝,便是看出國舅公暗囤兵馬,戶部貪腐嚴重,恐有一日庾氏終要淩於陳氏之上。

——以庾代陳,那對大玄來說就是一場改朝換代的浩劫。

可那一次他輸了,清流被太後一黨強硬地打壓下去,他也淪為一個清閒的國子祭酒,再未能回到朝堂。

這些凶險的暗流,從前他礙於謝氏不涉黨爭的家訓,都不曾與謝瀾安細說。即使他心裡一直認為,隻有這個靈穎慧秀,最令他驕傲的學生,最適合繼承他衣缽。

但當時少年還年少,老頭子也並非不解春風,他每每看著含靈神氣清韶,灼然玉舉的風姿,便不由覺得,若他兩袖間有流雲清風常伴,也是很美好的一生了。

可這孩子隱忍得真狠哪,他沒想過,風光之下會藏著淵深晦影。

他也沒想到從前隻作風月文賦的謝玉樹,說得出這樣一番見解。

“太後內用母家,外用司馬,勢力龐然,你能怎麼動?”荀尤敬麵無表情地問。

“含靈近身出入內省,掌兵司事,便有機會乘隙而為。”謝瀾安頷首,露出一截藕白的頸,目光含鋒,“我在等,一個契機。”

荀尤敬:“什麼契機?”

謝瀾安微頓,那張弦搭箭的眸色又鬆泛下去,含糊地唔一聲:“還在等。”

荀尤敬從小把她調理出來,哪裡看不出這是有主意了卻不說,暗自運了運氣,沒有追問,隻道:

“那麼你力主北伐,表麵上是順從太後之意,實則是為了將大司馬調離太後身邊,以免對付外戚時,太後召他來助力?”

老師果然是老師,一語中的。謝瀾安張了張嘴,荀尤敬不知不覺間改為正對著謝瀾安而坐的姿態,傾身低喝:

“太險了!”

謝瀾安眼神微動。

“軍戰大事不是兒戲,內憂外患,怎麼能同時出現,為求安穩,應當先革內弊,再動刀兵!”

荀尤敬沉聲道:“你固然將大司馬的勢力調遠,但前線是真實地在與北朝硬碰硬打仗!一旦此間京城出現動蕩,斷了對北方戰場的掌控與供應,便是內憂外患同時爆發,比外戚誤國的影響更可怕。你想過沒有?”

“想到了。”謝瀾安十分平靜,“老師從前卻想撥亂從緩,徐徐圖之,結果又如何?”

這句話是溫和下的反骨,意不在頂撞,卻鞭辟入裡地刺中荀尤敬多年的隱痛。

不止荀尤敬聽後怔了,連衛淑也意外地看向謝瀾安。

而後這位嫁與荀夫子多年的宗婦,忍不住彆開臉失笑,順便欣賞一下被天下名士追捧的硬脾氣老頭,臉上那精彩紛呈的表情。

是他親口教的,弟子不必不如師嘛。

自從這幫孩子長大各奔前程以後,她好久沒見家裡這麼有鮮活氣了。

謝瀾安還在說:“我會留神戰場,也會運籌於京都,老師可以相信老師的學生。”

荀尤敬氣悶半晌,硬是沒發出一句脾氣,哼聲:“你這口氣大得要上天了……”

謝瀾安彎彎眉眼,但沒有笑意。她想告訴老師,她知道戰爭是什麼樣,也知道沙場會死人,也知道百姓在動亂中生計會有些艱難。

給胤衰奴舉的那兩個例子,都不是杜撰。

而她恨死了那種眼睜睜看著,卻什麼也做不了的感覺。

腐肉連根剜除時,固然會狠痛一下,但為了痊愈,這一下必須要經曆。

她下刀的手會很小心。

最終謝瀾安隻道:“老師,我做的事名聲不好,今日自請剔除您的門下。”

這便是她今夜來訪的第二件事,她不能重蹈覆轍,要為老師保全清名和清淨。

屋中沉寂下來,一時惟聽雨聲。

衛淑揪住袖角,擔心地看向荀尤敬,卻見荀尤敬神色不辨,伸手指指桌案,“酒杯空了。”

老師喝酒從來是就著酒葫蘆直接喝,何曾會用酒杯?謝瀾安卻還是聽話地上前倒酒。

一隻溫暖乾燥的掌心落在她頭頂。

謝瀾安的身體微僵。

“說什麼胡話?”荀尤敬的目光有些縹緲,仿佛在回憶這個倔強的孩子在自己身邊,一年年長大的歲月,“為什麼一個人撐著呢,來這兒頂多挨一頓手板,怎麼就不早點來呢?”

謝瀾安眼底濕潤。

她終於想起了,自己一直回避著不敢想的那件事:前世縱使被學生們聯名請願,老師至死,都不曾將她的姓名從學脈名籍上劃去。

·

回程馬車上,謝瀾安神情放空又放鬆,支著額角一語不發。

這種空淡和來時的冷漠還不一樣,但都像一陣吹入深竅便失去蹤影的風,讓人抓不住。

胤奚安靜地坐在對麵,沒去打擾她。也許女郎自己都未發覺,她出神時,喜歡無意識地盯著他手背上的那顆痣看。

於是他坐在那一動不動地給她看。

等回到謝府,他的手已經放麻了,謝瀾安才像回過神,想起身邊還有一個人在,對他揚揚眉,“今晚……”

“我知道,”胤奚矜嫵地回視她,“我一個字也不會說出去的。”

“是要你睡個好覺。”謝瀾安說。

她灑脫地往上房去了,胤奚心想,她怎麼知道我今晚要睡不著了?

今夜他和女郎說上了許多話,比相識以來加在一起說的還要多,但其實他還欠著她一個問題:為何要對他這樣好?

為何是他?

人人說他長得好,可他分明記得第一次見麵時,女郎先注意的是他手上的那顆紅痣。

胤奚隱隱有種感覺,倘若沒有這顆痣,清冷如霜高雲在天的女郎,根本不會多看他一眼。

但他絕不問,問了,怕夢就醒了。

他撫著虎口,若有所思地回到幽篁館。室內光線昏沉,隻有院中的避水燈從窗戶透進幾縷昏光。

胤奚沒有點燈。

他在黑暗中脫下濕了半邊肩膀的外披,露出楚楚白衣。然後,他將目光投向銅鏡前的屜台上。

高門子弟常有塗脂敷粉的習氣,這裡按慣例也送來了一份,他當然從來沒有用過。

然而今晚,胤奚摸黑走過去,借著昏昧的光線,拾起一隻觸感冰涼的小瓷盒。

他掀開盒蓋,低頭輕嗅,分辨出花露的氣味。

他動作生疏地用指尖挖出來一點,垂著纖長的眼睫,往右手那顆自己從沒有在意過的小痣上,慢慢塗抹,打著圈兒將膏脂勻開。

他會將它保養得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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