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熙來攘往的人群,他驀然看見一人立在對麵的燈樓下。
那身對女子而言過於挺括的檀色圓領長裾,將她修襯得英麗亭拔,長發及腰,腰僅一握。
即使身處在家人圍簇之中,花火彩焰之下,她的笑意依舊浮薄,眼底冰清沁涼一片,不食一點煙火。
讓人錯覺她隻是偶謫凡塵,身前身後,都無一人。
謝瀾安覺察有一道注視落在身上,凝眉回眸。
一眼也看見他。
闌珊燈火,溶溶月色,男子身姿清逸流宕,讓人疑心狐狸變作了公子身。
胤奚單手揭開那隻彩狐麵具,烏黑的瞳底星火點點,與謝瀾安相隔燈山,短暫對視了一眼。
他穿過人潮走到她麵前,喉結輕動:“女郎。”
“這麼巧。”謝瀾安嘴角輕動,不得不有些感歎,在祖老將軍手底下磋磨了一天,還有力氣出來逛燈會,看來是低估了他。
她抬手將他額發上的麵具挑下來,感興趣地瞧了瞧,又低頭看向他牽著的羊角辮女童。
小掃帚機靈,驚奇地仰望這個英俊之極的女子,雙眼發亮,捂著嘴用自以為很小的聲音說:
“小胤小胤,她就是你入贅的好人家麼……”
下一刻,她的嘴巴被嚴嚴實實捂住了。
胤奚少見地在謝瀾安麵前泄出幾分慌亂,睫影晃漾在瞼下,“我沒教她這樣說過……”
折蘭音和謝五娘先是有些茫然,此時見狀,都低頭忍俊。
倒是謝策作為兄長,臉色陰睛難辨,他凝視這個被燈火映得愈發姿容璀璨的男子,到底沒阻攔什麼,撇過了頭去。
謝瀾安眼中光色鮮活,壓住嘴角彎下身,拍開他的手,問那女童:“你叫什麼名字?”
“小掃帚……”
小掃帚怯怯地回答,隱約察覺到自己可能給小胤惹禍了,抬頭看了他一眼,連忙往回找補,“我是小……胤哥哥的鄰居,受了他多年照顧。胤哥哥很好的,他會縫衣,煮飯,還會唱歌,養魚,他養過幾尾很漂亮的金鱗鯉魚呢——”
隻可惜那場大火後,魚就死了。
謝瀾安搭腔,“是嘛。”
眼梢輕瞟手腳不知往哪擺的小郎君,聽著像形容賢妻良母。
小掃帚的頭頂輕輕按下一隻手掌,胤奚說:“可以了。”
他恢複了之前的從容靜默,隻是仍有些不敢直視謝瀾安,伸手虛扶她直起身,趁這機會,將想送小掃帚入學的請求與女郎說了。
說起來,他一直拘謹地不受謝府太多恩惠,但若認真計較,便是何羨來算也早已還不清了。
但為這孩子,他還是跟女郎開了口。
這對謝瀾安來說連舉手之勞都算不上,自然答應。她見小掃帚胸前衣襟上,掛著一張鮮黃三角紙符,定睛瞧了眼上頭小字,是些吉祥話語。
“我的字……難入女郎法眼。”胤奚注意到她目光所及。
他不說,謝瀾安還真沒想到這是他寫的,印象裡仿佛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的字。
謝瀾安收回視線隨口說:“還成。”
她不到十五歲便摘得書道一品的盛譽,再高妙的字在她眼裡,也不過是“還成”,何況這般缺少名師指點,摹形不摹神的俗字。
胤奚分明看出她的意興闌珊,依舊笑了笑。
“貴人出行,閒雜退避!”
就在這時,長街的那頭傳來鳴騶開道之聲。
玩累了的謝小寶在乳母懷裡昏昏將睡,忽被這聲鑼響驚醒,打了個嚇嗝,哼唧起來。
謝瀾安皺眉轉頭,便見數匹輕騎當先開路,後麵是一架八人抬彩幔敞窗車輦,畫輦中怡然高坐的女子身著朱紅織金藻紋裙,臂挽芙蓉纖帛,髻上珠釵六珈,嫵媚多姿。
在她車外,還有一名頭戴紅纓盔,長相陰柔的男子,騎在高頭大馬上,與她齊頭並行。
被驅趕的百姓倉惶地躲向兩旁,有不滿者低道:“好大陣勢,不知情的還以為是皇帝妃子出行。”
“噓,小聲些,這庾家人可比皇帝妃子還厲害些呢……”
來者正是庾氏兄妹。
謝瀾安淡漠地撚了撚指腹,心覺掃興。
胤奚後背發緊,在第一時間將小掃帚藏在身後。
然而他們這群人的風姿個個不俗,又處燈下,就如鶴立雞群。庾洛神輦到眼到,眼尖地發現了他們,一愣之下,冷笑命令停輦。
“真巧啊,謝直指也來賞燈?”
她不陰不陽地挑釁謝瀾安,眼睛卻死死盯在胤衰奴身上。
這個人,因為不順從她,曾被她的詹事罵作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她聽後狠狠賞了詹事兩巴掌——她看中的人,縱使再倔再硬,豈能以此形容,來辱沒她的眼光?
所以她叫他小臘梅花兒,他不是要傲雪麼,好啊,那她就著實把他扔進冰天雪地凍上一凍,看他的骨頭究竟有多硬。
庾洛神第一不缺的是錢,其次便是時間,可是就在她貓捉老鼠樂在其中時,這枝臘梅花卻被彆人折走了。
看他的風神容貌,竟被謝瀾安養得更勝從前。
庾洛神不甘極了,她捏住指節,聲音染了冷寒,“不承想謝直指喜好彆致,憐弱慕色,是個菩薩心腸。這廟裡的神佛見到你,隻怕都要讓賢換你坐蓮台。”
胤奚眼神漆黑,聽出她話中隱射,偏頭看向女郎。
謝瀾安一揚眉,便有劍指翠鬢的風采,輕嗤:“我不做菩薩。”
她不喜仰頭與人說話,言訖即側身,命允霜去駕車。
庾鬆穀卻是下鞍,走到謝瑤池對麵。
燈下看美人,越看越含情,這位太後內侄,石頭城統領含著柔笑道:“五娘子彆來無恙?”
謝瑤池心弦微緊,卻是行禮如儀,頷首回言:“見過庾將軍。”
這時謝小寶哼哭起來,似是困倦了,折蘭音忙道:“小寶困了,夫君,小妹,咱們回吧。”不著痕跡側步擋住五娘。
謝策點頭,與庾鬆穀淡淡寒暄兩語。
庾鬆穀心中哂笑,他早晚要抱得美人歸,不急於這一日,兩家人擦肩而過。
胤奚還要送小掃帚回家,不與他們同行。待庾家依儀仗消失在視線中,他的後背才漸漸放鬆。
謝瀾安離他最近,看在眼裡,對他道:“彆跟死——”
她頓了下,眼神隱晦,似今夜被人間燈火逼退的月光,改口:“彆跟死不悔改的人計較。”
前世的庾洛神,便是在這一年應了她的名字,溺水而亡。
時隔過久,庾洛神具體亡故的時間與地點,謝瀾安記不清了,隻記得是在秋天。
因為庾洛神的亡故引發了太後與靖國公震怒,庾家人不信這是意外,在城中大肆追查凶手,與外戚作對的世家皆受到了牽連。
那年金陵城的楓葉鮮紅勝火,上麵沾的皆是人血。
大玄南渡以來的第一場連坐甚廣的黨錮之禍,便是發生在這一年。
靖國公也不知當真因痛失愛女,以至喪心病狂,還是要借此機會鏟除異己,所針對的世家多達五氏,連位列丞相的琅琊王氏都赫然在列。
前世謝氏不涉黨爭,又有二叔執掌荊州兵馬做底氣,僥幸逃脫一劫。
而謝瀾安上輩子雖然明哲保身,不參朝事,卻不忍坐視那麼多無辜者被害,她動用關係,明裡暗裡地幫助不少士族中人,逃過牢獄之災。
王家、郗家、衛家……可等她幾年後受太後殃及,名聲掃地,冷眼旁觀的也是這些人。
上一世直至她死時,庾洛神這樁無頭案的真凶也沒有找著。這卻也不重要,前世庾太後借題發揮,用大司馬在此事上助力,帶兵鎮壓五大世家,以致世家不敵,元氣大傷。
所以謝瀾安今生欲阻止這樁慘案,必要先調大司馬離京北伐,斷外戚一臂。
接下來,她便隻等庾洛神出事,以太後如今對她的信任,自然會將調查權交到她手裡。
到那時,她手中的權限會進一步擴充,遊走於外戚與世家之間,刀鋒落向何處,便不是聽他人號令了。
——這便是她對老師所說的,一直在等的那個“契機”。
——這便是她請崔先生預測大司馬行軍速度,務必不使京城內外互相乾擾的原因所在。
謝瀾安眸尾隱沒一縷精光,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
她重生之後,在皇宮外遇見庾洛神的第一麵,為她馬車讓道時,已在盤算她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