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門天光已大亮,今朝有浮雲堆白,水色映天,分外悠遠。
船尾沒什麼人,玄白在前頭晃蕩著巡值。
胤奚忍著頭重腳輕走去,問:“女郎呢?”
玄白多看了他兩眼,指指謝瀾安的艙室。
朝食過後,謝瀾安便將表兄他們幾人叫到屋裡,圍在木案前,商談吳中形勢。
楚堂正在分析:“地方太守上報是山匪劫持官員,但尋常的山匪哪敢動朝廷命官,應是有人在背後指使。如果是江左世家作梗,目的便是阻止土斷,那麼——”
胤奚便在此時叩門而入,楚堂話音一頓,所有人齊刷刷地看向他。
男子服色皎白,一進來,船艙裡都亮堂了幾分。唯有謝瀾安沒回頭,她捏著折扇,隨意點了點扇尖,“坐下聽。”
“……檢田官員還活著的可能性很大。”楚堂慢吞吞將話補完。
背後的人抓人與其說震懾,其實還是為了和朝中談判,真弄死了人,這事情便不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了。
他收回了視線,阮伏鯨還冷著臉抱著臂盯著胤奚,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
靳長庭捋動他的黑長美髯,眼神玩味。
賀寶姿瞧著那一臉若無其事的胤郎君,目光倒有些佩服。
——一人一個神色,直把人看得發毛,尤其這人還缺失了一段記憶。
可胤奚偏能淡定,他餘光輕望了女郎一眼,隻要女郎不發落,他便安然地撩袍坐在她身後。
謝瀾安轉頭問阮伏鯨這個本地的土著,“吳郡的山越流民是什麼情況?”
阮伏鯨眼睛從胤奚的臉上剜回來,想了想說:“三吳地區的山脈水係四通八達,早年間便滋養出一批浮浪逃寇,在深山密嶺中落草。山出銅鐵,自鑄甲兵,這些山匪民風悍野,不是尋常的草賊可比。
“宗部的頭領被稱為‘山越帥’,太湖一帶,我知道叫得上名的山越帥就有四五個,其中有兩人與我老爹有些來往。我從豫州回來還沒回過家,具體何如不甚清楚,但若表妹已去信請老爹幫忙盯著檢籍之事,便應不是這一夥。餘下的……便是硬點子了。”
阮氏是吳郡豪族,又為世代將門,曾為朝廷訓過水師。若是連阮氏都壓服不住的,那便攻克不易了。
楚堂插話道:“如此強民,聽起來甚有威脅,朝廷不曾派兵剿匪?”
靳長庭笑著接過話頭:“吳中的山越流民情況有些複雜,在北為堡塢主,在南為山越帥,北胡南侵之際,這些流民組成的軍隊皆是戰力啊。
“隻不過大玄承平了這些年,那些山民為逃苛稅,不受招安,又隱回了山澤。朝廷若要大規模圍剿,一是山勢曲折不利出兵,二是當地的士族也未必願意大動乾戈——”
他看向若有所思的阮伏鯨,“若我所猜不錯,這些山越流匪平時並不擾民,在深山裡結宗立寨,也同大宗族一般,聚族耕織,自給自足。有時吳中的世家有用武之需,還會出錢雇傭他們為自己效力,是不是?”
阮伏鯨那句含糊不清的他老爹與山越帥有來往,指的便是這個了。
世家盤踞一方,也如小小藩鎮,免不了有自己的私心經營,與一些見不得光的械鬥吞並。
靳長庭曾是謝逸夏手下的襄樊主簿,他知道得這樣詳儘,隻因在襄樊以南的荊蜀邊界,也常有這類山越隱民出沒。
用兵剿是剿不絕的,若激怒了這些亡命徒,還可能會引發動亂。
阮伏鯨應了一聲。
謝瀾安抖開折扇,眼中精光一現而沒,輕道:“雇傭兵啊。”
阮伏鯨看向一直不作聲的胤奚,“怎麼不言語,儘日跟著你家女郎,總該有些見識吧?”
胤奚靜靜看了女郎一眼,她未反對,他才開口:“嘗聞江左士族,顧陸朱張是大氏,顧家已被庾黨所滅,朱氏是禦史台朱公的家族,不會與女郎做難。剩下吳郡陸氏、姑孰常氏、無錫張氏、錢氏,皆為江左豪閥,自然,吳郡阮氏更是數一數二的上等高族,阮公又乃當世豪傑,到時可由阮公牽線,約出各家家主一道商談。”
他目光轉向謝瀾安,“女郎有官身在,他們縱使再不情願,也要來拜見。”
謝瀾安唇角輕抹,心裡點點頭。阮伏鯨被他恭維得不上不下的,臉不那麼冷了,“你的意思是,設一場宴,給山越帥看?”
胤奚點頭,“若山越匪是受雇於世家,便是與朝官無私仇,而是為利。他們見朝廷下派的巡撫與吳中士族洽談甚歡,無論真假,都會生疑。天下熙攘皆為利往,我們與這些山越帥並無利益衝突,當地士族能與他們做交易,我們也能。”
“不成。”
阮伏鯨第一個否決,這一聽便不是書香名門出身的人能想出的主意,太野狐禪了。
“表妹是代天子巡撫,豈能與山越帥接觸?”
楚堂聽胤奚說了半天,沉思細忖,這會兒笑了:“倒也不必女郎出麵。”
謝瀾安對他們的爭辯不置可否,卻問阮伏鯨:“這一地的山越宗部有多少人?”
阮伏鯨心中算了算:“算上三吳與周邊地域的,總要以萬數計了!”
謝瀾安霍然收扇,神華內斂於目,亮如秋水寒潦。
她無聲笑了一笑,慢悠悠起身出去吹風了。
胤奚麵不改色地跟著起身,跟隨謝瀾安走出去。留下艙中幾人互相看看,賀寶姿忽問:“剛剛娘子聽到人數的時候,是不是眼神都發亮了?”
靳長庭瘦長蓄須的臉上儘顯無辜,“在下想確認一下,我等此來,是隻為了推進清田檢籍一事的吧?”
楚堂發現自己上了賊船似的搖搖頭。
到底是文杏館的舊人有默契,他幾人都不約而同地想起曾流傳在文杏館的一個玩笑說法:
雁過拔毛謝含靈。
方才女郎在聽到山越宗部有萬人之數的時候,意氣縱橫的臉上分明是三個字:有得搞。
甲板上,胤奚安靜地跟在謝瀾安身後,長袍翩翩,既不嬌羞,也無佻達,看起來再正常不過了。謝瀾安忽然回頭,看見他脖頸間浮有淡淡的紅痕。
胤奚一下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穩穩停步。
“女郎,昨晚……”他小心遞去一個眼神,滾咽的喉結不知為何有些疼。
謝瀾安不等他問,又冷又淡地說:“下船後就開始練酒量,彆讓人哄兩句就什麼話都套走了。這樣的我可不要。”
她還願意數落他,胤奚心先放下一半。
他點點頭,想了想,又輕輕請求:“那我喝完酒,女郎能來接我嗎?”
謝瀾安看他,胤奚不好意思地低頭:“我不想……在彆處失態。”
謝瀾安盯著他足有半晌。
喝完酒就來找她,好順理成章撒嬌是吧?
那她是給他練酒力呢,還是給自己練定力呢?,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